安小媛的警告像一根刺，扎在景阳宫看似平静的水面下。
我约束赵德胜和菱枝，无事不得随意出宫，对外只称天气炎热，需静心抄经。每日送往慈宁宫的《心经》依旧雷打不动，字迹愈发沉静圆融。
太后那边再无别的表示，但孙嬷嬷偶尔会让人带回一两句太后对经文的点评，或是赐下些解暑的冰碗、时新瓜果。这份不动声色的维系，己足够让许多蠢蠢欲动的心思按捺下去。
然而，暗涌从未停歇。
五月中，宫中开始筹备端阳节事宜。柳贵妃协理六宫，忙得不可开交。陈容华自上次病重后便深居简出，几乎销声匿迹。李婕妤倒是活跃，时常往贵妃宫中走动。
这日，菱枝从内务府回来，神色有些不安，悄悄告诉我：“主子，奴婢听说……贵妃娘娘似乎对您近日风头太盛，有些不满。”
“哦？”我执笔的手未停，朱砂在瓷青笺上勾勒出清隽的笔画，“从何听说？”
“是内务府一个相熟的小宫女悄悄告诉奴婢的，说前两日贵妃娘娘查看端阳节各宫用度预算时，看到景阳宫的份例，冷笑了一声，说了句‘麻雀虽小，五脏倒全’。”
麻雀……这是在讽刺我品阶低微，却占着一宫用度，甚至得了太后青眼？
“还有呢？”
“还有……听说贵妃娘娘打算在端阳宫宴上，让几位新晋的才人、美人表演才艺，特意……没有提及主子您。”菱枝声音越说越低。
这是要将我排除在宫宴核心之外，让我这“风头正盛”的采女，在端阳佳节沦为看客。
我写完最后一笔，将毛笔搁在笔山上，拿起经卷轻轻吹干墨迹。
“知道了。”
“主子，您不生气吗？”菱枝替我不平。
“生气有何用？”我淡淡反问，“贵妃执掌宫务，安排宴席节目是她的分内之事。我一个七品采女，本就不该在那种场合出风头。”
“可是……”
“菱枝，”我打断她，“去把前几日皇后娘娘赏的杭绸找出来，挑一匹颜色最素净的。”
“主子要做新衣？”
“不，”我看着她，“你去一趟永和宫，将这匹绸缎献给安小媛，就说……景阳宫份例有限，无甚好物，唯有皇后娘娘所赐杭绸还算拿得出手，聊表我对小媛前次提醒的谢意，并贺她端阳安康。”
菱枝愣住了：“主子，这……皇后娘娘赏的东西，转赠他人，会不会……”
“按我说的去做。”我语气平静，“记住，态度要恭谨，话要说得漂亮。”
菱枝虽不解，还是依言去了。
安小媛并非真心与我交好，前次来警告，也不过是怕我被流言牵扯，连累她自己在太后眼中的形象。我如今送上皇后所赐的绸缎，一是示弱，表明我并无与她相争之心；二是借此提醒她，我虽品阶低，却也并非全无根基——皇后也赏过东西。三是……将皇后也隐隐拉入这局中。
这后宫，从来不是非此即彼。柳贵妃势大，皇后病弱，安小媛倚仗太后，还有无数像李婕妤那样依附贵妃或另有心思的人……水越浑，我这条小鱼，才越有机会。
菱枝回来后，说安小媛收下了绸缎，态度还算和缓，并未多说什么。
这就够了。
端阳节前两日，我照常让赵德胜去送《心经》。这一次，孙嬷嬷却将他留了片刻，问了几句我平日饮食起居可还习惯，夏日里景阳宫可还凉爽等闲话。
赵德胜回来一五一十地回禀了。
我心中明了，这是太后在表达关切。安小媛那边，想必也将我的“示好”传递了过去。
端阳节当日，宫中设宴。我依旧坐在末席，看着柳贵妃安排的歌舞升平，几位新晋妃嫔使出浑身解数，或歌或舞，或弹或唱，争奇斗艳。皇上似乎兴致不错，多有赏赐。
柳贵妃端坐上位，雍容华贵，目光偶尔扫过我这边的角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我垂眸，安静地用着面前的五毒饼和雄黄酒，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我不相干。
宴至中途，忽有宫人上前，在柳贵妃耳边低语了几句。柳贵妃眉头微蹙，随即展颜笑道：“皇上，太后娘娘派人来说，慈宁宫备了上好的艾草蒲酒，请皇上和各位妹妹宴后过去一同驱邪避疫，共度端阳。”
皇上闻言，龙颜大悦：“还是母后想得周到。摆驾慈宁宫！”
众妃嫔皆起身应是，脸上都露出或真或假的喜色。能去慈宁宫，在太后面前露脸，可是难得的恩宠。
我随着众人起身，心知这恐怕不是临时起意。太后在此刻邀请，或许……别有深意。
慈宁宫不比别处，气氛庄严肃穆。佛香袅袅，驱散了宴席的奢靡之气。太后端坐榻上，穿着家常的佛头青缂丝常服，神色平和，目光缓缓扫过请安的众人。
“都起来吧。”太后声音不高，却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仪，“今日端阳，图个团圆热闹。都别拘着礼了。”
宫人奉上温好的蒲酒，酒味清冽，带着艾草特有的香气。
太后与皇上、皇后说了几句话，又勉励了柳贵妃几句协理宫务辛苦，目光便落到了我们这些低位妃嫔身上。
“哀家听闻，近日宫里多了些才貌双全的孩子。”太后语气温和，看向那几位方才表演过才艺的妃嫔，一一问了姓名、家世，各有赏赐。
轮到安小媛时，太后笑容更真切几分，拉着她的手说了好一会儿话，赏下一串品相极佳的珊瑚手串。
最后，太后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了站在角落的我身上。
“你就是景阳宫的江采女？”
我忙出列，跪下行礼：“臣妾江氏，参见太后娘娘，娘娘千岁。”
“起来吧。”太后打量着我，点了点头，“哀家看你抄的经书，字迹端正，心性沉静，很好。这深宫之中，能守得住本心，是福气。”
“谢太后娘娘夸奖，臣妾愧不敢当。”
太后示意宫人也给我端上一杯蒲酒，又道：“端阳驱邪，哀家看你身子单薄，这杯酒饮了，望你此后平安顺遂。”
“谢太后娘娘恩典！”我双手接过酒杯，恭敬饮下。酒液微辣，带着艾草的清苦，流入喉中，却暖了心肺。
这一杯酒，一句“平安顺遂”，在众人面前由太后亲口说出，分量何其重！
我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惊愕、嫉妒、探究……柳贵妃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李婕妤垂下的眼中闪过一丝阴霾，连安小媛看我的眼神，都复杂了许多。
太后此举，是明明白白地告诉所有人，这个看似不起眼的江采女，她看在眼里，并且，有意庇护。
我退回原位，垂眸静立，心中却如这杯中蒲酒，微微激荡。
这一局，我借了太后的势，暂且稳住了阵脚。
但我也知道，今日之后，我将彻底从幕后走到台前，成为这后宫博弈中，一个再也无法被忽视的棋子。
风浪，只会更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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