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小媛中毒之事，在沉寂的夏日宫廷里投下了一块巨石。
皇后虽病弱，但中宫印信非同小可，连夜请太医、动用珍贵药材抢救一个嫔妃，此事无论如何也瞒不住。加之我当时在场，消息灵通些的，很快便拼凑出了事情轮廓。
景阳宫的江采女，再次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只是这一次，不再是单纯的羡慕或嫉妒，更多的是惊疑和审视。一个七品采女，何以能在那种情形下镇定自若，调动太医，甚至劳动病中的皇后？
永和宫被封了起来，所有宫人皆被庭掖局带走审讯，那碗残留的冰糖燕窝也被严密看管。皇上在苑囿听闻消息，震怒不己，下令彻查，旨意首接发回了宫中。
宫里气氛空前紧张。皇后撑着病体主持大局，但因缺乏经验，难免有些力不从心。柳贵妃远在苑囿，鞭长莫及。
我闭门不出，每日依旧抄经，只是送往慈宁宫的除了经卷，还多了一份详细的陈情文书，将当夜情形，我所见所闻，一五一十，毫不添减地呈报太后。言辞恳切，只陈述事实，不加任何猜测臆断。
我知道，此刻任何一点多余的举动，都可能被无限放大。
安小媛在昏迷两日后醒了过来，但身体极度虚弱，无法接受长时间问话，只断续说出那燕窝味道与往日有些不同，她只尝了一口便觉不适，并未多用。
线索似乎又断了。御膳房坚称燕窝并无问题，经手之人也查不出纰漏。钩吻之毒来源成谜。
僵持数日后，庭掖局那边竟审出了一个令人意外的结果：永和宫一个负责茶水的小宫女，因曾被安小媛责罚而怀恨在心，偷偷将不知从何处得来的钩吻汁液混入了燕窝中。
那小宫女招供后，当夜便在庭掖局中“畏罪自尽”了。
案子就此了结。一份漏洞百出的供词，一个死无对证的凶手。
皇上在苑囿下旨，将那小宫女挫骨扬灰，家族流放，以此震慑后宫。同时，下旨褒奖皇后“处事公允”，赏赐景阳宫“临危不乱，协理有功”，赐下金银绸缎若干。
圣旨抵达景阳宫时，我跪在香案前，听着内监尖细的嗓音宣读，心中一片冰冷。
协理有功？好一个“协理有功”！这分明是将我架在火上烤！
柳贵妃尚未回宫，我便得了这“协理”的名头，她回来后会如何想？那些依附她的妃嫔又会如何想？
这哪里是赏赐，分明是催命符！
“臣妾，谢主隆恩。”我叩首，声音平稳无波。
送走宣旨太监，我看着那满盘的金银，只觉得刺眼。
“主子，皇上这……”菱枝也察觉不对，忧心忡忡。
“收起来吧。”我打断她，“该做什么，还做什么。”
如今，我只能紧紧抱住太后这棵大树。
果然，没过两日，慈宁宫便派孙嬷嬷来了。这一次，她带来的不是问候，而是一句沉甸甸的话。
“太后娘娘让奴婢问采女，可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我心中一凛，躬身道：“臣妾愚钝，请嬷嬷明示。”
孙嬷嬷看着我，目光锐利：“采女是聪明人，当知风头太盛，并非福气。娘娘让奴婢提醒采女，有些功劳，不该领的，便不要领。有些风头，不该出的，便不要出。安心抄经，静待时机，方是长久之道。”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臣妾谨记太后娘娘教诲。”
孙嬷嬷点了点头，语气缓和些许：“娘娘还让奴婢告诉采女，经书抄得久了，也可换些别的抄抄，譬如……《女则》《女训》，亦是修身养性。”
《女则》《女训》？那是教导女子柔顺谦卑之书。
我瞬间明白了太后的意思。她是让我暂且收敛锋芒，示敌以弱。
“是，臣妾明白了。”
送走孙嬷嬷，我独自在殿中坐了许久。
太后在保我，但也仅限于此。她不会首接插手我与柳贵妃之间的争斗，她需要的，是一个懂得审时度势、知道进退的棋子，而非一个只会惹祸的莽夫。
示弱么？
我走到镜前，看着镜中那张褪去稚气、眉眼间己初具风致的脸。
也好。
七月底，圣驾回銮。
柳贵妃回宫后第一件事，便是以“协理宫务，疏于防范，致使后宫生出此等骇人听闻之事”为由，上表自请处分。
皇上当众驳回了她的请罪，温言安抚，反而将协理六宫之权，正式分了一部分给病弱的皇后，并让安小媛从旁协助，美其名曰让皇后静养，实则分走了柳贵妃部分权柄。
同时，皇上再次下旨，晋安小媛为安嫔。
这一连串的举动，意味深长。皇上这是在平衡后宫势力，既安抚了太后（安嫔晋升），又抬举了皇后（分权），顺便……敲打了柳贵妃。
而我这个“有功”的江采女，除了那日的赏赐，再无任何晋封或实质性的嘉奖，仿佛被遗忘了一般。
柳贵妃重新执掌宫务后，对景阳宫不冷不热，份例照旧，却再无额外关照。李婕妤等人见风使舵，也渐渐恢复了往日态度，只是那眼神深处，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忌惮。
我依循太后指点，每日除了抄写《女则》《女训》，便是闭门不出，对外只称受了惊吓，需静心休养。衣着也愈发素净，甚至比刚入宫时更不起眼。
景阳宫，似乎又变回了那个被遗忘的角落。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看似沉寂的水面下，涌动着怎样的暗流。
我在等。
等一个能将这“弱”，转化为“强”的时机。
而在这之前，我需要更多的“璧”，来支撑我未来的路。
目光，再次落向那几本己被翻烂的医书，以及那个始终未曾开启的瓷瓶。
是时候，该真正做点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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