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阳宫的沉寂，持续了整个八月。
秋老虎肆虐，天气闷热难当。我除了每日例行公事般的抄录《女则》，大部分时间都耗在了那几本医书上。不再只是默记，我开始尝试着辨认、理解那些药材之间相生相克的微妙关系。
母亲留下的那个瓷瓶，我依旧没有打开，但时常握在手中感受那份冰凉。它像是一个谜题，又像是一份沉重的嘱托。
这日，菱枝从外面回来，神色有些恹恹的，不住地揉着额角。
“怎么了？”我放下书卷问道。
“回主子，没什么，就是头有些昏沉沉的，许是天气太热，中了些暑气。”菱枝强打着精神回道。
我让她近前，示意她伸出手腕。指尖搭上她的脉搏，跳动略显浮数，再看她舌苔薄白，确实是暑湿内蕴之象。
“去歇着吧，让小宫女熬些绿豆汤喝。”我吩咐道，心中却微微一动。
菱枝这症状并不严重，太医院绝不会为一个小宫女开方抓药。但若放任不管，拖久了也伤身。
我看着书案上那几本医书，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赵德胜。”
“奴才在。”
“你去太医院，找相熟的药童或低等医士，就说景阳宫近日蚊虫多，想讨些寻常的艾草、薄荷、藿香叶子回来，不拘多少，晒干了驱虫用。”我顿了顿，又道，“若他们得空，再顺便问问，可有清热祛湿的寻常药材，如金银花、淡竹叶之类，也讨要一些。”
赵德胜虽不解我要这些寻常草药何用，但还是恭敬应下：“是，奴才这就去。”
太医院对于这等不值钱的草药向来大方，何况景阳宫如今虽看似沉寂，毕竟还有太后那边的关系。赵德胜很快便带回了几大包晒干的草药。
我让菱枝将艾草、薄荷等分装香囊，悬挂于门窗驱虫。自己则对照医书，仔细辨认那些金银花、淡竹叶，确认无误后，按着书中一个极其简单的方子，取了少量，让负责膳食的小宫女悄悄熬了碗汤水，给菱枝服下。
并非信不过赵德胜，只是这等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菱枝喝下后，当晚便觉得头目清爽了许多，第二日起来己无大碍。她惊喜不己，看我的眼神里更多了几分由衷的信服。
“主子，您竟还懂医术？”
“不过是闲来无事，看了几本杂书，胡乱试试罢了。”我淡淡道，“此事不要声张。”
“奴婢晓得轻重！”
经此一事，我心中稍定。这些寻常药材，运用得当，确有效验。这让我对母亲留下的医书，更多了几分信心。
九月初，秋意渐浓。宫里开始准备中秋宴席。安嫔（原安小媛）身体将养得差不多了，开始协助皇后处理些简单宫务。她因中毒之事，对柳贵妃芥蒂更深，与皇后倒是走得近了些。
这日，我去坤宁宫给皇后请安，恰逢安嫔也在。皇后面色依旧苍白，斜倚在榻上，精神不济。安嫔坐在下首，正说着中秋宴席的安排。
见我进来行礼，皇后勉强笑了笑：“江采女来了，坐吧。”
安嫔也冲我点了点头，态度比以往和缓许多。毕竟那夜若没有我当机立断，她恐怕早己香消玉殒。
“娘娘脸色似乎不大好，可是凤体又欠安了？”我依言在下首坐了，关切地问道。
皇后叹了口气，揉了揉额角：“老毛病了，入秋便容易咳嗽，夜里总睡不踏实，太医开的方子吃了也不见大好。”
安嫔在一旁接口道：“是啊，太医署那些人，开的方子总是温吞吞的，见效慢得很。”
我心中微动。皇后这症状，似是阴虚肺燥之症，秋日加重乃是常理。太医用药讲究稳妥，尤其是对凤体，自然以温和调养为主，不敢用猛药。
我忽然想起医书中记载的一个润肺安神的食疗方子，用料简单，只是几味常见的百合、杏仁、川贝母，配伍却颇为精妙。
犹豫片刻，我斟酌着开口：“臣妾在家中时，曾见家中长辈用过一个润肺安神的方子，说是秋日里吃着好。用料也简单，不过是百合、杏仁、川贝母熬粥或炖汤。臣妾愚见，不知……是否可请太医斟酌一二，或能助娘娘安眠？”
皇后和安嫔都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提及这个。
皇后沉吟道：“百合、杏仁……倒都是平和之物。川贝母也确是润肺止咳的良药。”她看向我，目光里带着些探究，“江采女还通医理？”
我忙起身道：“臣妾不敢当。只是闲时翻看过几本杂书，略知皮毛。此方也是道听途说，是否合用，还需太医圣断。”
安嫔看了看皇后，笑道：“江采女有心了。这方子听着倒是不错，回头让太医看看，若能用，试试也无妨。”
皇后点了点头，未再多言，但看我的眼神，似乎柔和了些。
我又坐了片刻，便起身告退。
走出坤宁宫，秋风吹拂，带着凉意。我知道，方才那番话有些冒险。后宫妃嫔私下谈论医药乃是忌讳。但我必须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展现我的“价值”，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
几天后，安嫔来景阳宫小坐，带来了一盒宫制的桂花糕。
“皇后娘娘用了你说的那个方子，太医看过了，说配伍精当，这几日夜里咳嗽确实减轻了些，睡眠也安稳了不少。”安嫔语气随意，却仔细打量着我的神色，“娘娘让我谢谢你。”
“安嫔娘娘言重了，臣妾不敢当。能对娘娘凤体略有裨益，是臣妾的福分。”我垂眸谦逊道。
安嫔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起中秋宴席的趣事。但她临走时，却似无意间提了一句：“听说柳贵妃近日心火旺盛，嘴角都起了燎泡，太医署送去的清热汤药，她嫌苦，总是不肯好好喝。”
我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贵妃娘娘协理六宫，劳心劳力，确实辛苦。”
送走安嫔，我独自沉吟。
她告诉我柳贵妃的病症，是何用意？是随口一提，还是暗示什么？
柳贵妃心火旺，嘴角起泡，这是实热之象。清热泻火的方子很多，但大多苦寒难以下咽。若能有个不那么苦，却又有效的法子……
我走到书案前，再次翻开了那几本医书。
或许，这又是一个机会。
一个向柳贵妃，或者说，向她背后那个庞大的势力集团，悄然示好的机会。
当然，这需要极其巧妙的方式，不能显得刻意，更不能引火烧身。
我看着医书上记载的一味药材——莲子心。其味极苦，清心火功效却佳，若佐以甘草、冰糖……
一个念头，渐渐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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