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宫里传来了陈美人晋位容华的消息。
因着她“受惊”有功，皇上特意抬了位份以示抚慰。赏赐流水似的抬进她所居的缀霞轩，连着几日，都能听到那边传来的丝竹笑闹声。
景阳宫里，却像是被这场雪冻住了。和嫔感染了风寒，连日咳嗽，免了我们的请安。张选侍依旧称病不出，东配殿终日门窗紧闭，死气沉沉。
我的后殿，炭火份例依旧少得可怜。菱枝将炭盆挪到榻边，那点微弱的暖意，却驱不散从脚底漫上来的寒气。
“主子，要不……奴婢去前头求求和嫔娘娘，多拨些炭火？”菱枝搓着冻红的手，哈着白气问道。
“不必。”我望着窗外纷扬的雪花，将手里暖炉捂得更紧些，“炭少，心静。”
炭少，便少有人来。心静，才能看清些东西。
张选侍那夜之后，我曾让菱枝借着由头，悄悄去探听过刘选侍“病故”前后的细节。零零碎碎的消息拼凑起来，刘选侍被拖去庭掖局后，并未立刻“病故”，而是熬了几日。那几日，似乎有人去“探望”过。
是谁？为了封口，还是为了别的？
而张选侍的“疯”，是真因惊惧过度，心神崩溃，还是……有人不想让她再开口？
这宫里的水，比我想象的更深。陈容华看似是受害者，如今却风头最盛。柳贵妃依旧圣眷正浓，对陈容华的晋位似乎浑不在意。皇后依旧病着，六宫事务大多由贵妃协理。
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
这日夜里，雪下得更大了。风裹着雪粒子，砸在窗纸上，噼啪作响。我正拥着薄被，在灯下看一卷《本草图鉴》，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停在了殿门外。
不是菱枝的步子。
我心头一凛，放下书卷。这么晚了，又是谁？
“江采女歇下了吗？”门外是个有些耳熟的太监声音，尖细中带着一丝讨好，“咱家是御前的小路子，奉皇上之命，给采女送些东西来。”
御前？皇上？
我愣了一瞬，随即立刻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示意菱枝去开门。
门开处，风雪卷着寒气扑进来。只见一个穿着靛蓝色棉袍、眉眼伶俐的小太监站在门外，身后跟着两个小内监，抬着一个不算大、却沉甸甸的朱漆箱子。
“小路公公？”我认出他确是那日随驾来景阳宫的太监之一，忙侧身让开，“快请进，外头风雪大。”
小路子笑着摆手，并不进来，只站在廊下，拂了拂肩上的雪：“不敢打扰采女安歇。皇上今日批阅奏折晚了，见雪大，想起……咳，吩咐奴才给景阳宫送些上用的银炭来，给采女御寒。”
他话音落下，身后两个小内监便将那箱子抬了进来，打开箱盖，里面是码放整齐、银霜也似的上好炭块，看着就知耐烧暖和。
菱枝眼睛一下子亮了。
我心中却是惊疑多于喜悦。皇帝怎么会突然想起我？还特意送来银炭？
“臣妾叩谢皇上恩典。”我压下心绪，规规矩矩地朝养心殿方向行了一礼，又对小路子道：“有劳公公深夜辛苦。”
小路子笑容可掬：“采女客气了。皇上还说……”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意味深长，“天寒地冻，采女年纪小，更需仔细将养，莫要……沾染了不该沾染的病气。”
不该沾染的病气？
我心头猛地一跳，抬眼看向小路子。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恭敬讨好的笑，眼神却在我脸上飞快地掠过一瞬。
“是，臣妾谨记皇上教诲，定当安心将养，不负圣恩。”我垂眸应道。
小路子似乎很满意我的反应，点了点头：“那奴才就不打扰采女了，告退。”
送走小路子，关上殿门，阻隔了外面的风雪声。菱枝己经喜滋滋地开始摆弄那些银炭：“主子！这可是上用的银炭呢！没有一点烟气，暖和极了！皇上心里还是记挂着主子的！”
我看着那箱银炭，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清冷的光泽。
记挂？或许有那么一丝。但更多的，恐怕是“提醒”和“警告”。
“莫要沾染不该沾染的病气”……
他指的是什么？是和嫔的风寒？是张选侍的“疯病”？还是……刘选侍那桩己经尘埃落定的“谋害”案？
他什么都知道。知道这景阳宫不太平，知道我是个被“养着”的、无足轻重的小采女，也知道，我或许己经窥见了一些这宫闱深处的污秽。
这箱银炭，是恩赏，也是界限。安分待在划定的界限里，便有炭火取暖。若是越界，沾染了“病气”，那便是万劫不复。
“菱枝。”
“主子？”
“取些炭，把火生旺些。”我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被雪光映得微亮的夜，“其余的，仔细收好。”
“是！”
炭火在盆中噼啪轻响，散发出融融暖意，驱散了殿内的严寒。
我伸手，靠近那温暖的火光，指尖却依旧冰凉。
皇帝的目光，原来从未真正离开过这偏僻的景阳宫。他冷眼看着这里的暗流涌动，看着棋子挣扎，然后在适当的时机，落下轻轻一子。
这一子，是银炭，也是枷锁。
我低头，看着自己纤细的、尚未完全长开的手指。
两年之期，才过了不到一年。
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慢慢“将养”。
养到足够强大，强大到……或许有一天，能挣脱这无形的枷锁。
雪，还在下。覆盖了朱墙，掩盖了污秽，将这皇城装点得一片洁白无瑕。
只是不知这洁白之下，又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冰冷与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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