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炭带来的暖意，并未持续太久。
和嫔的风寒反反复复，入了冬竟渐渐沉重起来。景阳宫前殿终日飘着浓重的药味，往来请安的太医脸色也一日比一日凝重。宫里隐隐有流言，说和嫔这病，来得蹊跷。
张选侍依旧闭门不出，东配殿静得像座坟墓。偶尔看见春禾出来领份例，人也瘦脱了形，眼神躲闪，见了我就像受惊的兔子般缩回去。
那箱御赐的银炭，我让菱枝仔细用着，不敢浪费分毫。炭火温暖，却暖不透心底泛起的寒意。皇帝那句“莫染病气”的告诫，如同悬在头顶的冰锥，随时可能落下。
这日午后，我正临摹字帖，前殿忽然传来一阵压抑的哭声和慌乱的脚步声。菱枝出去打听，很快白着脸回来，声音发颤：“主子，和嫔娘娘……娘娘她吐血了！太医说……说是郁结于心，又染了极重的风寒，怕是……怕是不好了！”
笔尖一顿，一滴浓墨洇在宣纸上，迅速晕开一团丑陋的黑。
郁结于心？
是了。刘选侍在她宫里出事，张选侍又“疯”了，她这个主位娘娘，如何能脱得了干系？即便皇上未曾明着斥责，这无形的压力，也足以将一个不得宠、无甚根基的妃嫔压垮。
前殿彻底乱了套。太医进出频繁，宫人步履匆匆，脸上都带着惶然。我们这些低位妃嫔被勒令待在各自屋里，不得随意走动。
傍晚时分，消息终于传来：和嫔，薨了。
景阳宫挂上了白幡，在冬日惨淡的日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丧仪依制进行，因是嫔位，不算隆重，却也透着一股子凄凉。皇后病着，只派了身边掌事宫女来看了看。柳贵妃协理六宫，按例过问了几句，便不再理会。
皇帝下旨，追封和嫔为和妃，以妃礼下葬。一道恩旨，便算是全了这场主仆情分。
棺椁移出景阳宫那日，我站在后殿窗边，看着那具厚重的、刷着朱漆的棺材被抬出宫门，白茫茫的雪地上，留下一道深色的、蜿蜒的痕迹，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前殿彻底空了。
和妃的遗物被内务府的人清点、封存。偌大的景阳宫，如今只剩下我住在后殿，以及东配殿那个几乎被人遗忘的、疯癫的张选侍。
宫里的风向，变得微妙起来。
有传言说，景阳宫风水不好，接连出事，是个不祥之地。也有传言，说皇上厌弃了此地，或许会让我们迁宫。
迁宫？能迁到哪里去？不过是换个地方，继续这无望的囚禁。
然而，预想中的迁宫旨意并未到来。内务府只是按例派了新的管事太监和几个粗使宫人过来，维持景阳宫的基本运转，仿佛这里只是暂时无人居住，而非死了主位，废了一个选侍。
这诡异的平静，持续了半月有余。
首到腊八节的前一日。
御前的小路子公公再次来了，这次是在白天，身后依旧跟着两个小内监，抬着的却不是银炭，而是一个略小些的锦盒。
“江采女，”小路子脸上依旧是那副恰到好处的笑容，“皇上口谕，景阳宫不可无主位之人暂行掌管。采女江氏，性资敏慧，克娴内则，即日起暂领景阳宫事，一应份例用度，皆由采女裁定。”
我跪在地上，听着这番话，心头巨震。
暂领景阳宫事？
让我一个七品采女，掌管一宫事务？即便这景阳宫如今形同虚设，这也是破了祖宗规矩！
“臣妾……”我抬起头，试图从小路子脸上看出些什么，却只看到一片恭谨的模糊，“臣妾年轻识浅，位份低微，恐难当此重任……”
小路子笑着打断：“采女过谦了。皇上说，采女沉稳，是‘养’得好的。这景阳宫如今清净，正需采女这般心性的人看顾。采女只需按旧例行事即可，若有难处，可来回禀贵妃娘娘或内务府。”
他将那锦盒奉上：“这是对牌和账册，请采女收好。”
菱枝在我示意下，上前接过那沉甸甸的锦盒。
“臣妾……领旨谢恩。”我垂下头，声音平稳，指尖却在袖中微微颤抖。
小路子传完旨，便带着人离开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紧闭的殿门，许久未动。
“主子！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菱枝抱着锦盒，激动得脸颊泛红，“皇上让您掌管景阳宫，这是信任您啊！往后看谁还敢小瞧咱们！”
信任？
我缓缓走到桌边，打开那锦盒。里面是几把冰冷的铜钥匙，和几本崭新的账册。景阳宫如今空空荡荡，账面上能调用的银钱、物资寥寥无几。
这哪里是信任？
这分明是一道更严厉的考题，一个更烫手的山芋。
和妃刚死，张选侍疯癫，皇上却将这里交给我一个无依无靠的采女“暂管”。他是想看看，我在这残局中如何自处？是想用这微不足道的权力，试探我的心性？还是……借此将我牢牢钉在这“不祥”的景阳宫，隔绝于真正的风波之外？
“菱枝。”
“主子？”
“去东配殿看看，”我拿起一把冰凉的钥匙，握在掌心，那寒意首透心底，“张选侍的份例，日后也由我们这边支取发放。告诉春禾，好生伺候她家主子，缺什么……按旧例来报。”
菱枝脸上的喜色淡了些，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低声应道：“是。”
我走到窗边，窗外，积雪未融，一片清冷。
暂领景阳宫事。
这看似抬举的恩典，像一道无形的裂痕，将我与过去那个只需“安分将养”的江采女，悄然割裂开来。
前路是登云梯，还是万丈渊，犹未可知。
我抚上窗棂，木质冰冷坚硬。
既然如此，那便……走下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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