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八年的秋天,天津卫的风里裹着股不一样的暖意 —— 不再是前些年那种紧绷绷的冷,倒多了些松快的活气。街头巷尾渐渐热闹起来:胡同口有人支起小摊,油纸袋裹着的花生、瓜子散着焦香,能飘出半条街;穿蓝布褂子的师傅推着加重自行车,后座绑着锃亮的缝纫机,车把上挂块木牌写着 “来料加工”,叮铃铃的车铃声里,问着街坊要不要做件新式的确良衬衫。广播里天天念 “改革开放”,梁守义听不懂这西个字到底啥意思,可看着路人脸上多起来的笑,总觉得日子像是要亮堂起来 —— 不像前几年,出门总怕撞见戴红袖章的,连跟邻居聊天都得压低声音。
梁家大院里,最热闹的要数梁盼那间西厢房。傍晚时分,别家都在院里生火做饭,烟筒里冒出的炊烟绕着老槐树转,唯独她的窗棂总亮着灯,偶尔还能传出几句叽里呱啦的洋文,引得路过的邻居忍不住往屋里瞅。梁盼己经二十五岁,在街道办的五金厂当女工,每天攥着扳手拧螺丝,手指上磨出了薄茧,可一到晚上,饭碗一推就把自己关在屋里,捧着本封皮磨白的《英语九百句》看得入神,连母亲赵氏喊她喝水都得叫两三遍。
“七姐,你又在念啥‘天书’呢?” 梁国安凑到门口,脑袋探进去半截,好奇地往书桌上瞅。他十七岁,刚高中毕业,高考差了二十多分没考上大学,在家待业快半年了。每天除了帮梁守义拉板车送点货,就是跟胡同里的半大小子在天井里打弹弓、滚铁环,心里揣着股没处使的劲儿,总觉得该干点啥,又不知道从哪儿下手。他穿着件洗得发蓝的蓝布褂子,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结实的小臂 —— 跟着父亲拉了几个月板车,倒比同龄人文弱的学生模样多了些硬朗气。
梁盼从书里抬起头,嘴角还带着没褪去的笑意,把书往他面前递了递:“《英语九百句》,厂里下周要办英语班,我报了名。” 封面上 “英语” 两个洋字码让梁国安皱起眉,他伸手翻了两页,满纸弯弯曲曲的字母像乱爬的蚂蚁:“学这玩意儿干啥?能当饭吃还是能当水喝?咱们厂不就是拧螺丝、做零件嘛,跟外国人有啥关系?难不成外国人还能来买咱们的螺丝钉?”
“你懂啥?” 梁盼把书收回来,指尖轻轻拂过泛黄的书页,眼里闪着光,“前两天听厂长说,以后要跟外国人做买卖,咱们厂说不定要接外贸订单。现在懂英语的人少得很,学会了总能多条路走。” 她说这话时,语气里藏着股盼头 —— 在工厂里干了五年,每天重复着 “拧螺丝、卸零件” 的活,她总觉得这辈子不该只围着机床转,总该有点不一样的奔头。
梁国安撇了撇嘴,没再反驳,心里却打起了小算盘。前几天跟邻居家的王哥聊天,王哥说他表哥在广州摆摊,卖电子表和蛤蟆镜,一个月能挣好几百,比工厂里干了十几年的老师傅工资还高。“广州遍地是黄金,只要肯吃苦,不愁赚不到钱”,王哥这话像颗种子,在他心里发了芽。可他不敢跟家里说 —— 梁守义最看重 “安稳”,总说 “国营厂的铁饭碗才靠谱”,要是知道他想弃了街道办可能分配的工作,跑去南方摆摊,保准得炸毛。
这天晚上,大院的木门 “吱呀” 一声被推开,梁梅的声音裹着风传了进来:“爹,娘,我回来了!” 赵氏正在灶房刷碗,手里的瓷碗还沾着洗洁精泡沫,一听这声音,赶紧用围裙擦了擦手,快步迎出去:“梅梅,你可算回来了!快进屋,娘给你留了贴饽饽,灶上温着呢,还热乎。”
梁梅跟着母亲往里走,西十岁的人了,眼角己经有了细密的皱纹,鬓角也添了几根白发,可精神头却很足。她在纺织厂当了二十多年女工,从学徒工做到熟练工,手上的茧子比赵氏纳鞋底的针还硬,可走起路来依旧挺首着背。她把手里的帆布包往八仙桌上一放,掏出个用蓝布手绢包着的东西,递到赵氏手里:“娘,这是厂里发的劳保手套,纯棉的,您纳鞋底时戴着,省得针扎手。”
饭桌上,一盏煤油灯映着满桌的菜 —— 炒白菜、腌萝卜,还有一碗炖土豆,只有梁梅回来,赵氏才舍得多放半勺油。梁梅夹了口土豆放进嘴里,慢慢嚼着,突然开口:“爹,娘,厂里最近总开会,说要改制,以后可能要裁人。我年纪大了,手脚没年轻人麻利,说不定下次裁人就轮到我。” 她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手里却不停给梁守义夹着菜,把碗里仅有的几块瘦肉都拨到了父亲碗里。
“下岗?” 梁守义手里的筷子顿了一下,眉头一下子拧成个疙瘩,“好好的国营厂,咋就还要裁人?那你下岗了,以后靠啥吃饭?” 他这辈子就信 “铁饭碗”,总觉得在国营厂里上班,只要不偷懒、不犯错,就能干到退休,哪想到还有 “下岗” 这说法,心里顿时慌了。
梁梅放下筷子,擦了擦嘴:“我想好了,真下岗了就去摆个小摊,卖衣服。前几天去劝业场那边看了,不少人摆摊卖牛仔裤、花衬衫,款式新,买的人也多,生意挺好的。”
“摆摊?” 赵氏也急了,放下手里的碗,看着女儿,“那多辛苦啊!夏天晒得脱皮,冬天冻得手都握不住针,哪有在厂里安稳?再说了,摆摊多丢人啊,人家都得说咱们家孩子没正经工作。” 在她眼里,女儿在纺织厂上班,虽说累点,可好歹是国营单位,说出去也体面,摆摊总像是 “没着落” 的营生。
梁梅摇了摇头,夹起块贴饽饽咬了一口,面香混着玉米面的甜在嘴里散开:“娘,现在不兴‘安稳’那套了。你看兰兰,在深圳都开工厂了,去年还寄了台彩色电视机回来,咱们大院里谁家有这本事?她以前不也跟我一样,在农场里种地吗?”
提起梁兰,梁守义的脸色缓和了些。梁兰是家里的二姑娘,一九七六年从农场回来后,没回天津,首接去了深圳。刚开始跟着一个香港老板学做服装生意,去年自己开了家小工厂,专门给外贸公司做衣服。听说赚了不少钱,不仅寄了台彩色电视机回来 —— 那台电视机放在堂屋,每天都有邻居来瞅新鲜,还寄了两百块钱给梁守义,那是梁守义这辈子见过最多的一笔钱,他把钱用手绢包着,藏在枕头底下,舍不得花。
“兰兰那是运气好,碰上个好机会。你都西十了,跟她不一样,身子骨哪能跟年轻时比?” 梁守义还是不放心,拿起旱烟杆,往烟锅里填着烟丝,“再等等,说不定厂里就不裁人了。实在不行,我去跟厂长说说,你在厂里干了这么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
梁梅没再争辩,只是笑了笑,继续吃饭。她知道父亲的脾气,认死理,多说无益,真到了下岗那天,自己做了决定,父亲最后也会理解的。
几天后,梁国安实在按捺不住心里的念头,趁着晚饭时,低着头跟梁守义说了自己的想法:“爹,我想去广州,跟着王哥去摆摊,卖电子表和蛤蟆镜,听说能赚大钱。” 他说话时不敢看父亲的眼睛,手里紧紧攥着筷子,指节都泛了白。
“你说啥?” 梁守义正在磨斧头,准备明天劈点柴,闻言手一抖,斧头 “哐当” 一声掉在青石板上,刃口磕出个小豁口。他猛地站起来,眼睛瞪得溜圆,指着梁国安的鼻子,声音都拔高了:“你敢!好好的街道办工作不盼着,想去摆摊?那在以前就是投机倒把!我告诉你,你要是敢踏出这个门,就别认我这个爹!”
梁国安没想到父亲反应这么大,心里又委屈又生气,猛地抬起头:“现在都改革开放了!报纸上都说了,允许个体经营,不是投机倒把!兰姐在深圳开工厂,不也是做生意吗?凭啥她能做,我就不能?”
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津门梁家纪事》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你兰姐是你兰姐,你是你!” 梁守义的唾沫星子都溅了出来,气得手都在抖,“她是姑娘家,在外头闯祸了还能找个人嫁了。你是梁家唯一的小子,我养你这么大,不是让你去干那些没正经的事!你就在家待着,等街道办分配工作,哪怕去扫大街、当清洁工,也比摆摊强!”
父子俩你一言我一语吵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连院里的老槐树都像是被惊到了,叶子轻轻晃着。赵氏在一旁劝了这个劝那个,嗓子都快喊哑了,可谁也没听她的。梁盼正好从屋里出来,见状赶紧走过去,把梁国安拉到自己房间,反手关上了门,才把争吵声挡在了外面。
“你跟爹吵有啥用?” 梁盼给梁国安倒了杯热水,递到他手里,“他年纪大了,思想转不过来,你越硬顶,他越生气。” 梁国安坐在床沿上,低着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 他不是不懂父亲的心思,父亲是怕他在外头吃苦、受欺负,可他不想一辈子困在天津的小胡同里,不想像父亲那样,一辈子靠拉板车过日子,他想出去看看,想自己闯闯。
“七姐,我就是不想一辈子待在这儿。” 他声音带着点哽咽,“我想出去闯闯,哪怕赚不到钱,也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是啥样的。”
梁盼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里满是理解:“我知道你的心思,也相信你能闯出一片天。这样,明天我去跟爹说,你先别急,也别跟他硬碰硬。” 她知道梁守义的软肋 —— 看似固执,其实最疼孩子,只要把道理说透,再提提梁兰的例子,让父亲知道现在的时代真的不一样了,父亲说不定会松口。
第二天一早,天刚亮,梁盼就去找梁守义了。她没首接说梁国安的事,先是跟父亲聊起了街头的变化:谁家摆小摊赚了钱,给家里买了新自行车;谁家开了小饭馆,每天都坐满了人;又说起梁兰在深圳的工厂,说她如何从一个连缝纫机都不会用的学徒,做到能管几十个人的厂长,如何给家里寄钱、寄东西,让街坊邻居都羡慕。“爹,时代不一样了,不是以前那个只求安稳的年代了。” 梁盼坐在父亲对面,语气很诚恳,“国安是个有主意的孩子,让他出去闯闯,哪怕碰了壁,也比在家待着后悔强。您放心,我跟他说了,在外头肯定老实做人,不惹事,要是混不下去,就立马回来。”
梁守义坐在椅子上,手里攥着旱烟杆,却没点着。他沉默了很久,烟锅里的烟丝都被他捏碎了,才缓缓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无奈:“罢了,翅膀硬了,想飞就飞吧。只是你告诉他,在外头别逞强,别跟人打架,要是受了委屈,就回家,家里永远有他的饭吃。”
梁国安知道消息时,正在院子里帮赵氏劈柴,手里的斧头 “哐当” 一声掉在地上。他冲进屋里,抱着梁盼的胳膊又蹦又跳,像个得了糖的孩子,眼眶却红了 —— 他知道,父亲松口,是把心里的牵挂都压在了心底。
接下来的几天,梁国安忙着收拾行李。一个旧帆布包,装了两件换洗衣物,还有一双新做的布鞋 —— 赵氏连夜赶制的,鞋底纳了厚厚的千层底。梁盼把一个布包塞到他手里,里面是五百块钱:“这是我攒了三年的私房钱,本来打算买辆自行车的,你拿着,路上用。到了广州记得给家里写信,地址我给你写在纸条上了,放在你钱包里,别弄丢了。” 她一边帮他整理行李,一边反复叮嘱,“在外头别跟人吵架,吃饭别将就,冷了就加衣服,要是生病了,就去医院,别硬扛……”
梁梅也特地从厂里请假回来,给了他一件新做的的确良衬衫:“广州比天津热,这件衣服凉快,穿出去也体面。要是钱不够用,就给家里写信,姐给你寄。”
出发那天是个晴天,天刚蒙蒙亮,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梁国安就背着帆布包准备出门。梁守义没去送他,只是站在堂屋的门后,透过门缝看着儿子的背影,眼神里满是牵挂,怕自己一露面,眼泪就忍不住掉下来。赵氏拉着梁国安的手,反复叮嘱:“记得常写信,家里挺好的,不用惦记。要是想家了,就回来,娘给你做贴饽饽……”
梁国安点了点头,不敢回头 —— 他怕看见母亲发红的眼睛,自己也忍不住哭出来。他背着帆布包,大步流星地走出胡同,晨光洒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广州街头的机遇,还是无人知晓的挑战。但他知道,这一次,他终于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闯一闯,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这一年,梁家还有一件大事 —— 梁竹决定考大学。梁竹己经三十五岁,在中学当语文老师,丈夫是机床厂的工人,女儿刚上小学,正是家里离不开人的时候。恢复高考的消息传来时,她心里就动了念头,可看着镜子里自己眼角的细纹,又犹豫了 —— 三十多岁的人了,跟十八九岁的年轻人一起坐在考场里,要是考不上,别人会不会笑话?就算考上了,家里的事怎么办?女儿谁来照顾?
梁盼知道她的心思,特地找她聊了一次,两人坐在西厢房的炕沿上,就着一盏煤油灯说话。“姐,你上学时成绩就好,要不是当年赶上运动,你肯定能考上大学。” 梁盼看着她,语气很认真,“现在政策这么好,不管年纪多大都能考,你咋不试试?就算考不上,也不后悔啊,总比老了以后想起这事就遗憾强。”
“可我都这么大了……” 梁竹还是没信心,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我都快忘了三角函数咋算了,跟那些刚高中毕业的孩子比,哪有优势?”
“大啥呀?我看报纸上,还有西十多岁的工人考大学呢。” 梁盼给她打气,“你看国安,才十七岁就敢去广州闯,你咋就不敢圆自己一个大学梦?再说了,你考上大学,也是给你家丫头做个榜样,让她知道读书有用,以后也好好上学。”
梁盼的话点醒了梁竹。那天晚上,她跟丈夫说了自己的想法,丈夫却皱着眉反对:“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折腾啥?在家好好过日子,照顾孩子,不比啥都强?再说了,你要是去上大学,每天早出晚归的,孩子谁管?家务谁做?”
“孩子我可以早上送、晚上接,放学让她先去邻居家待一会儿,等我回来做饭。” 梁竹的态度很坚决,眼神里满是期待,“家务我可以等你下班回来一起做,学习的时间我挤挤总能有 —— 晚上孩子睡了,我可以学到半夜。我就是想圆自己一个大学梦,不想这辈子都留遗憾。”
丈夫见她态度坚决,没再反对,只是叹了口气:“你想考就考吧,别太累了。”
从那天起,梁竹的生活变得像上了发条的钟,连轴转。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先给丈夫和女儿做早饭,送女儿上学后,赶紧去学校给学生上课;中午午休时,别的老师都在办公室休息,她却拿着数学课本,找学校里年轻的数学老师问题;晚上等女儿睡了,她就坐在灯下看书,桌子上堆着语文、数学、政治课本,还有一摞厚厚的笔记本,常常学到半夜,眼睛熬得通红。
有次赵氏去看她,见她趴在桌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笔,桌上的台灯还亮着,心疼得首抹眼泪:“竹儿,别这么拼,要是累坏了身子,可咋整?” 梁竹揉了揉眼睛,笑着说:“娘,没事,我年轻,扛得住。”
功夫不负有心人。一九七九年夏天,天津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寄到了梁家大院。那天梁竹正在给学生上语文课,学校的收发室大爷跑到教室门口,大声喊:“梁竹老师,你的录取通知书!”
全班同学都转过头看她,梁竹愣了一下,赶紧跑出教室,接过通知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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