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年的夏天，天津卫的空气像着了火。街头巷尾，到处是戴着红袖章的年轻人，举着标语，喊着口号，红卫兵的脚步声震得青石板路都在颤。
梁家大院里，梁国安刚满十一岁，正和邻居家的孩子在天井里玩弹弓。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裤腿卷到膝盖，露出黝黑的小腿，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他是梁家唯一的男孩，姐姐们都疼他，尤其是七姐梁盼，比他大五岁，每天放学都会给他带一颗水果糖，把他的小口袋塞得鼓鼓囊囊。
“国安，别玩了，快回家！” 梁盼的声音从胡同口传来，带着点慌张。梁国安抬头，看见梁盼背着书包，跑得气喘吁吁，辫子都散了。“姐，咋了？” 他问。梁盼拉着他的手往院里跑：“别问了，快进屋，娘让咱们都待在家里，别出去。”
里屋，梁守义正坐在八仙桌旁，手里攥着一张报纸，报纸上的标题被红笔圈了起来，字里行间透着一股紧张。赵氏在一旁纳鞋底，针脚比平时密了不少，手指被针扎破了好几次，血珠渗出来，她只是用嘴吮了吮，继续纳。
“爹，外面咋那么多人？” 梁国安忍不住问。梁守义把报纸往桌上一扔，叹了口气：“小孩子别问那么多，听话，待在家里，别出去惹事。”
可梁国安哪能待得住。第二天，他趁家里人不注意，偷偷溜出了大院。街头的景象让他惊呆了：平日里卖糖人的张大爷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写着 “打倒资本家走狗” 的牌子；隔壁胡同的李老师，被几个红卫兵押着，头发被剪得乱七八糟，脖子上挂着沉重的木牌，正被推着游街。
“打倒牛鬼蛇神！” 红卫兵的口号声此起彼伏，梁国安吓得赶紧躲到墙角。他看见人群里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六姐梁桂的同学，叫王强，平时总来大院找梁桂玩。此刻，王强戴着红袖章，举着一根木棍，正跟着人群喊口号，脸上的表情激动又陌生。
梁国安赶紧跑回家，冲进屋里：“爹，娘，外面有人游街，还有六姐的同学！” 梁守义脸色一变，起身就要往外走，被赵氏拉住：“你干啥去？别添乱！” 梁守义跺了跺脚：“桂儿还在学校呢，我去看看！”
赵氏没拦住他，梁守义揣了两个窝头就往外跑。梁盼和梁国安跟在后面，也想跟着去，被赵氏拽了回来：“你们俩在家待着，不许出去！”
首到天黑，梁守义才带着梁桂回来。梁桂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书包上的带子断了一根。“咋了？” 赵氏赶紧迎上去。梁桂扑进赵氏怀里，呜呜地哭起来：“娘，学校里乱了，老师被抓走了，王强他们说要破西旧，还撕了我的课本。”
梁守义坐在炕沿上，闷头抽烟，一句话也不说。梁盼给梁桂倒了杯热水，轻声安慰她：“没事了，回家就好，课本撕了咱再想办法。”
日子一天天过去，街上的 “风暴” 越来越烈。梁梅所在的纺织厂也乱了，工人们分成了两派，每天都在厂里辩论，机器停了大半。梁梅不敢回家，只能住在厂里的宿舍，偶尔托人给家里带个口信，说自己一切都好。
梁兰和梁竹在郊区的农场插队，写信回来，说农场里也开始搞运动，每天除了干活，就是开会，累得腰都首不起来。梁菊和梁荷在中学当老师，学校停课了，她们被派去扫大街，还要写检讨，检查自己的 “资产阶级思想”。
梁家的日子，一下子变得压抑起来。梁守义每天还是去拉板车，只是回来得越来越晚，脸上的皱纹也越来越深。赵氏总是坐在门口盼着，盼着每个孩子的消息，盼着这场 “风暴” 能早点过去。
这天，梁国安放学回家，看见大院门口站着两个红卫兵，正和梁守义说话。“梁守义，有人举报你解放前给资本家拉过货，你老实交代，是不是资本家的走狗？” 红卫兵的声音很凶。梁守义涨红了脸：“我那是混口饭吃！我就是个拉板车的，啥也没干过！”
“你还敢狡辩！” 其中一个红卫兵上前一步，推了梁守义一把。梁守义踉跄着后退，差点摔倒。梁国安冲上去，抱住红卫兵的腿：“不许欺负我爹！” 红卫兵抬脚就要踹，被赶来的梁盼拦住：“同志，有话好好说，我爹真的是好人！”
正在僵持时，胡同口传来一声喊：“王强，你干啥呢！” 众人回头，看见王强跑了过来，他看了看梁守义，又看了看两个红卫兵，低声说：“这是我同学梁桂的爹，他就是个普通老百姓，别为难他了。” 两个红卫兵愣了愣，瞪了梁守义一眼，走了。
梁守义松了口气，瘫坐在地上。梁盼扶着他，眼泪掉了下来：“爹，您没事吧？” 梁国安攥着拳头，看着红卫兵远去的背影，心里第一次生出一种无力感 —— 他想保护爹娘，想保护姐姐们，可他只是个十一岁的孩子。
王强走到梁守义面前，挠了挠头：“梁叔，对不起，刚才没拦住他们。” 梁守义摆了摆手：“不怪你，谢谢你了，孩子。” 王强没多说，转身走了。梁桂从屋里探出头，看着王强的背影，眼神复杂。
那天晚上，梁守义没吃饭，只是坐在炕沿上抽烟。梁国安靠在他身边，小声说：“爹，等我长大了，我保护你和娘，还有姐姐们。” 梁守义摸了摸他的头，烟锅里的火星子亮了一下，映着他眼里的泪光。“好，爹等着。”
风暴还在继续，梁家的孩子们，就像大海里的小船，被时代的浪潮推着，不知道要漂向何方。但他们知道，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有盼头，就像梁盼的名字，就像梁国安的名字 —— 盼着平安，盼着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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