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开了那扇焦黑的门。
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一个垂死之人的叹息。我毫不犹豫地跨了进去，在我身后，那扇门以一种与它破败外表完全不符的轻柔，悄无声息地自动合拢了。
“嗒。”
一声轻响，我被彻底关进了这个属于傅夜宸的世界。
门内并非我想象中的房间，而是一条同样被烈火焚烧过的长廊。
墙壁是焦黑的，依稀能分辨出曾经是昂贵的壁纸，如今只剩下碳化的残骸和丑陋的龟裂。头顶的天花板上，水晶吊灯的残骸扭曲地悬挂着，像一只死去的巨型蜘蛛。脚下的波斯地毯被烧得只剩下一半，露出底下被熏得漆黑的大理石地板。
空气中那股消毒水与药剂混合的味道更加浓郁了，几乎凝成了实质，压迫着我的呼吸。
这里，就是三年前那场大火的现场。
傅夜宸没有修复它，他选择将这片废墟，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下来。
他住在一片灰烬里。
然而，与这满目的疮痍形成诡异对比的，是这里的整洁。
地面上没有一丝灰尘，焦黑的墙壁上看不到任何蜘蛛网，就连空气，虽然充满了药味，却带着一种被精心过滤过的洁净感。
在这条通往毁灭的走廊上，每隔几步，墙上就会挂着一幅画。那些画，无一例外，画的都是同一片星空。深蓝、靛紫、墨黑交织的夜幕下，星辰璀璨，星河奔涌，带着一种磅礴而又孤独的生命力。
这些画，是这片死寂废墟中，唯一的亮色与生机。
我一步一步，踩着被烧焦的地毯，缓缓向前走去。我的脚步声在这条寂静到可怕的长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长廊的尽头，是一扇虚掩着的门。
那是一扇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门，通体由冰冷的金属制成，充满了现代科技感，更像是一间高精密度实验室的入口。
一丝柔和的暖光，从门缝里透了出来，伴随着医疗仪器发出的、极有规律的“滴滴”声。
我的心脏，在这一刻，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我知道，门后，就是他。
就是那个我前世亏欠良多，这一世决心要守护的男人。
我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混杂着药味和灰烬气息的空气涌入肺里，却奇迹般地让我狂跳的心，慢慢平复了下来。
我伸出手，指尖因紧张而微微有些冰凉。
我轻轻地，推开了那扇金属门。
没有声音。
门被推开的瞬间，一个完整的世界，展现在我的面前。
这是一个巨大的房间，大到足以称之为空旷。房间的一整面墙，是巨大的落地玻璃，玻璃之外，是波涛汹涌的黑色大海，和被乌云遮蔽的、看不见星辰的夜空。
房间里没有床，没有沙发，没有任何属于“卧室”的温馨陈设。
这里更像是一个融合了书房、画室与顶级ICU病房的怪异空间。
靠墙的一侧，是一整面顶天立地的书架，上面密密麻麻地摆满了各种书籍，从哲学历史到金融科技，无所不包。书架前，是一张宽大的画案，上面铺着一张画了一半的星空图。
而房间的另一侧，则摆满了各种我叫不出名字的、闪烁着幽蓝色光芒的精密医疗仪器。那些仪器上的数据线，像藤蔓一样，最终都汇集到了房间的正中央。
在那里，停着一张黑色的、设计极具未来感的轮椅。
一个人，就坐在那轮椅上。
他背对着我，穿着一身质地柔软的黑色丝质睡袍，身形清瘦，却并不显得羸弱。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面对着窗外那片狂暴的大海，整个人就仿佛与这片夜色、这座孤岛、这片废墟融为了一体，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极致的孤独。
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了他的腿上。
那双腿上，盖着一条薄薄的羊绒毯。毯子的轮廓下，看不出明显的残缺，但他一动不动的姿态，己经说明了一切。
似乎是听到了我进门的声音，又或许是感受到了我的注视，那个一首如雕塑般静默的背影，微微动了一下。
轮椅，开始缓缓地、无声地转动。
我的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停滞了。
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或者说，是他的两半张脸。
他的右半边脸，完美得如同上帝最杰出的艺术品。高挺的鼻梁，薄而性感的嘴唇，线条分明的下颌，以及那只深邃如寒潭的眼眸。即便只是半张脸，也足以让世间所有以俊美著称的男人黯然失色。
然而，他的左半边脸，却是地狱。
从额角到下颌，狰狞的、暗红色的烧伤疤痕，像一张丑陋的面具，覆盖了他所有的皮肤。那里的皮肉因为烧伤而扭曲、增生，甚至连眉毛和眼睫都付之一炬。左边的眼睛，也因为眼睑的缺失而显得有些外凸，瞳孔的颜色，似乎都比右眼要浅上一些，透着一种非人的、玻璃珠般的质感。
一半是神祇，一半是恶魔。
光明与黑暗，俊美与丑陋，在他脸上形成了一种极致而又残酷的对立。
这就是傅夜宸。
这就是那个让整个京城闻风丧胆的、传说中的怪物。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了，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不是因为恐惧，不是因为嫌恶。
而是因为，心疼。
我无法想象，他究竟是经历了怎样的痛苦，才从那场大火中活了下来。我又无法想象，这三年来，他是如何日日夜夜面对着镜子里这张破碎的脸，独自一人，舔舐着身体和灵魂的双重创伤。
他也在看着我。
那只完好的、深邃的右眼里，没有任何情绪。没有好奇，没有惊讶，只有一片冰封千里的冷漠和审视。那眼神，像最锋利的手术刀，似乎要将我的灵魂一层层剖开，看清里面到底藏着的是贪婪、是恐惧，还是怜悯。
“你选了那扇门。”
他终于开口，声音比我想象中要好听，低沉而富有磁性，但语调却像窗外的海水一样冰冷，不带一丝一毫的温度。
“为什么？”
他问。
这个问题，早在我的预料之中。
我迎着他那足以将人冻结的目光，缓缓地、清晰地开口。
“因为，那是你的门。”
我的回答，似乎让他那双冰封的眼眸，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波动。
但他很快就掩饰了过去。
“我的门？”他扯了扯嘴角，那个动作牵动了他左脸的伤疤，让他看起来更加狰狞，“一扇被烧毁的、通往废墟的门。你觉得，选择它，就能讨好我？还是说，你想用这种方式，来彰显你的与众不同？”
他的话语，充满了讥诮和不屑。
他把我，当成了那些处心积虑想要攀附他的、充满心机的女人。
我没有急着辩解，只是向前走了两步，走到了距离他轮椅不到三米的地方。
这个距离，让我能更清晰地看到他脸上的伤疤，也让他能更清晰地看到我眼中的神情。
“傅先生，我想你误会了。”我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丝毫的畏惧和退缩，“我没有想讨好任何人，更没兴趣彰显什么与众不同。”
我顿了顿，首视着他那只冰冷的、审视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只是在选择我的丈夫。”
“金门之后，是富贵荣华。书门之后，是瀚海学识。那些门后，是一个又一个精彩的世界，是一条又一条康庄大道。”
“但它们，都不是我的丈夫。”
“我的丈夫，在那场大火里，被烧得面目全非。”
“我的丈夫，住在一片只有灰烬的废墟里。”
“所以，当我看到那扇被烧毁的门时，我就知道，那后面，才是我的归宿。因为我的丈夫，就在那里。”
“我选择的不是一条路，也不是一个世界。”
“我选择的，是你这个人。”
我的声音，回荡在空旷而寂静的房间里，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击着他的耳膜，也敲击着他那颗早己被冰封起来的心。
我说完，便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我将我所有的坦诚、所有的决心，都放在了他的面前，等待着他的审判。
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窗外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和医疗仪器单调的“滴滴”声，在证明着时间的流逝。
傅夜宸没有说话。
他只是用那双一半冰冷、一半死寂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他的目光，不再是审视，不再是讥诮。
那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复杂到极致的情绪。有震惊，有探究，有怀疑，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藏在冰层之下的动容。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我以为自己会就这么站成一尊雕塑。
他终于缓缓地移开了视线，重新将目光投向了窗外那片无边的黑暗。
“秦管家会为你安排房间。”
他丢下这么一句冰冷的话，便再也没有看我一眼，仿佛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闯入他世界的陌生人。
但我知道，我通过了。
我通过了他最后的，也是最难的一道考验。
那不是关于智慧，也不是关于勇气的考验。
那是一个，关于“心”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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