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的空气，沉重得仿佛凝固成了实质。
苏振海的哭声渐渐停歇，只剩下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他趴在桌子上，苍老的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无比佝偻与脆弱。
三十年来，这个秘密就像一条毒蛇，日日夜夜啃噬着他的良心。他靠着对妻子的爱和对女儿的责任，强撑着，将苏家发展壮大，试图用商业上的成功来麻痹内心的罪恶感。
他以为，这个秘密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被永远地埋葬在尘埃里。
却没想到，最终，是由他最心爱的女儿，亲手将它挖了出来，血淋淋地，呈现在他面前。
苏晚静静地站在原地，脸上的泪痕己经干涸，只留下一片冰冷的、玉石般的苍白。
巨大的震惊与悲痛过后，她的心，反而以一种超乎寻常的速度，冷静了下来。
哭泣和指责，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她必须做出选择。
是继续将这个秘密掩盖下去，让苏家背负着这份原罪，战战兢兢地活在谎言里？还是……将真相公之于众，接受审判，为那十三条无辜的生命，和萧逸尘那三十年的仇恨，寻求一个迟来的公正？
前一个选择，意味着她之前对萧逸尘所做的一切，都将变成一个笑话。她以正义之名，行报复之事，到头来，自己脚下却踩着更深的罪恶。
后一个选择，则意味着苏家，这个由父亲倾尽一生心血打造的商业帝国，将在顷刻间崩塌。父亲苏振海，也将身败名裂，甚至，面临牢狱之灾。
这是一个足以将人撕裂的、残酷的十字路口。
苏晚缓缓地，走到了窗边。
她推开窗，深秋的冷风夹杂着院子里桂花的清香，扑面而来，让她因情绪激荡而有些发热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她看着窗外那轮皎洁的明月，前世今生的种种，如同电影画面般，在脑海中飞速闪过。
前世，她活得糊涂，死得惨烈。
今生，她重生归来，步步为营，誓要让所有仇人血债血偿。
可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站在审判者的位置上，而被告席上的人，却是她最敬爱的父亲。
命运，何其荒谬。
“晚晚……”
身后，传来苏振海沙哑而虚弱的声音。
苏晚转过身。
苏振海己经抬起了头，那张布满泪痕的脸上，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绝望。他看着女儿冰冷的侧脸，声音颤抖地问道：“你……你想怎么做？爸……都听你的。”
他将选择权，交到了女儿手上。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最后的赎罪。
苏晚看着他，看着这个为了家庭、为了自己，扛了一辈子重担，也犯下了一生都无法弥补的过错的男人，心中那股尖锐的刺痛，再次翻涌上来。
她缓缓地，走了回去，重新站在书桌前。
“爸，”她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这件事，错不在你一个人。那个叫赵宏发的，才是罪魁祸首。”
苏振海愣住了，他没想到，女儿在知道了全部真相后，竟然没有指责他一句。
“找到他。”苏晚的眼神，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的坚定与锐利，“三十年了，他不可能人间蒸发。只要他还活着，就一定有迹可循。”
“找到他，让他，为当年的事，付出代价。”
这是她的选择。
她没有选择立刻将真相公之于众，那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她也没有选择将罪恶永远掩埋，那违背了她重活一世的本心。
她选择了第三条路。
一条，最艰难，却也是唯一正确的路。
——追索真凶，还无辜者清白。
苏振海看着女儿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浑浊的眼睛里，渐渐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名为“希望”的光亮。
“好……好！”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用力地点着头，“我查！我马上就去查！就算把整个华夏翻个底朝天，我也要把这个畜生给揪出来！”
压抑在他心头三十年的巨石，似乎在女儿做出决定的这一刻，被撬动了一丝缝隙。
赎罪，或许，还来得及。
“这件事，不能动用苏家的力量。”苏晚立刻制止了他，“你现在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一旦我们大规模地去查一个三十年前的失踪人口，只会引起不必要的警觉。”
她顿了顿，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模糊而可靠的身影。
“我会找人去办。你只需要把当年关于赵宏发的所有信息，你知道的，全部告诉我。”
苏振海没有问女儿要找谁，他现在对女儿的能力，己经有了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他立刻起身，从书房最深处的一个保险柜里，取出了一个早己落满灰尘的、上了锁的铁盒子。
“关于他的一切，都在这里了。”他将盒子放在桌上，声音沙哑地说道，“这些年，我不是没想过去找他。但是我不敢……我怕……”
他怕找到之后，牵扯出更多的人和事，将苏家彻底拖入深渊。
苏晚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铁盒子。
盒子上，没有钥匙孔，只有一个古老的密码拨盘。
“密码，是你妈妈的生日。”苏振海轻声说道。
苏晚的手，微微一顿。
她缓缓地，拨动了那几个早己生锈的数字。
“咔哒”一声，锁开了。
盒子打开，一股陈旧的、纸张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里面，只有几份泛黄的文件，和一张己经褪色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看起来西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梳着那个年代流行的大背头，三角眼，鹰钩鼻，嘴角叼着一根烟，脸上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市侩的痞气。
他就是赵宏发。
苏晚将那张照片拿起，深深地，将这张脸，刻进了自己的脑海里。
就是这个男人，为了节省拆迁成本，害死了十三条人命。也是这个男人，用卑劣的手段，将父亲拖下水，让他背负了三十年的罪孽。
无论天涯海角，她都一定要把他找出来。
“晚晚，”苏振海看着女儿那冰冷的侧脸，犹豫了许久，还是问出了那个他最关心的问题，“那……萧家那边……”
苏晚的目光，从照片上移开。
“在找到赵宏发，拿到他亲口认罪的证据之前，”她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南风巷的火灾，就是一场意外。”
这是她目前，唯一能做的。
她不可能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将苏家推到萧家的仇恨面前。那不是赎罪，那是自寻死路。
她需要时间。
需要时间去找到真凶，需要时间去布一个更大的局，一个足以让所有罪人伏法，又能最大限度保全苏家的局。
这很难，近乎不可能。
但她，必须做到。
……
深夜，苏晚回到自己的房间，却没有丝毫睡意。
她将赵宏发的资料，用加密的方式，扫描进了那台特殊的笔记本电脑。然后，她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打开了那个匿名的留言框。
她没有去联系“研究院的朋友”。
这件事，太过重大，牵扯到苏家的核心秘密，她不能将希望，寄托在一个动机不明的神秘势力身上。
她的指尖，在键盘上飞速跳动，通过一连串复杂的、前世学会的暗网协议，进入了一个寻常人无法触及的、深层的网络世界。
最终，她在某个以“效率”和“信誉”著称的、顶级的国际情报掮客平台上，发布了一个悬赏任务。
任务内容很简单：【寻找一个名叫赵宏发的华夏人，年龄约七十岁左右，附上照片和基本信息。要求：活的。】
而悬赏的金额，是一个足以让任何人为之疯狂的数字。
——五千万，美金。
做完这一切，苏晚才合上电脑，走到阳台上。
夜风，吹动着她的长发，也吹起她丝质睡衣的衣角，让她看起来，像一尊即将乘风归去的、孤独的月下神女。
她的目光，望向遥远的、京城的方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萧逸尘……林安……
我欠你母亲的，欠你那被焚毁的人生的，我会还。
但不是现在。
你必须，等。
而就在苏晚发布悬赏任务的同一时间。
远在万里之外，一座位于阿尔卑斯山脉深处的古老城堡内。
一个穿着考究的燕尾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老管家，正恭敬地，将一台平板电脑，递给一个斜躺在壁炉前，手中端着一杯血红色葡萄酒的男人。
男人看起来很年轻，面容俊美得近乎妖异，一头银白色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上，在跳动的火光映衬下，流转着一层神秘的光泽。
“主人，”老管家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恭敬与激动，“‘夜莺’，有新动静了。”
男人闻言，缓缓睁开那双狭长的、如同紫罗兰宝石般深邃的眼眸。他接过平板，看了一眼上面刚刚刷新的、那个高达五千万美金的悬赏任务，唇角，勾起了一抹饶有兴致的、玩味的笑容。
“赵宏发……有意思。”
他轻轻晃动着手中的酒杯，猩红的酒液在杯壁上，挂下一道道黏稠的痕迹，像极了干涸的血。
“去告诉我们的人，”他懒洋洋地开口，声音优雅而华丽，却又带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冰冷，“这个任务，我们‘研究院’……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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