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
魏辰将这两个字在唇齿间细细咀嚼了一遍，那双狭长的丹凤眼中，看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他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静静地凝视着沈漓，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看穿。
祠堂内的气氛，比之前更加压抑。
那是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每一丝空气都充满了沉甸甸的湿气，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沈漓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自己刚刚抛出的，是一个极其大胆的赌注。这个谎言，漏洞百出，根本经不起细查。但她赌的，就是魏辰此刻，无法细查，或者说，不愿细查。
她赌他此行的目的，并非单纯为了抓捕一个“前朝余孽”。否则，他大可不必亲自前来，更不会在揭穿陆远身份后，还跟她废话这么多。他一定有更深层次的图谋。
而“失忆”这个说法，恰好给了他一个完美的台阶。
它可以将一个棘手的“政治问题”，暂时降级为一个可以从长计议的“民事问题”。
陆远依旧震惊地看着沈漓，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反驳什么，却被沈漓一个极快的、带着警告意味的眼神制止了。他瞬间明白了她的用意，那到了嘴边的话，又被他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他只能选择沉默，将这场豪赌的全部筹码，都压在了眼前这个看似纤弱、实则胆大包天的女子身上。
魏辰终于收回了目光。
他没有再纠结于陆远的身份，而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话题一转，看似随意地问道：“本官听闻，你们下溪村，今年颗粒无收，村民们甚至到了要啃树皮果腹的地步？”
来了。
沈漓心中一凛，知道第二轮交锋开始了。
“回大人，确有此事。”她恭敬地回答，“若非崔主簿……体恤，让我们上山采货换粮，我们全村上下，怕是都撑不过这个冬天。”
她再次将崔主簿推到了前面，话语中充满了讽刺的“感恩戴德”。
跪在地上的崔主簿，身体猛地一颤，将头埋得更低了。他知道，县令大人这是要开始清算他的罪过了。
“体恤？”魏辰冷笑一声，那笑声中充满了不加掩饰的鄙夷。他将手中的茶杯，重重地往桌上一顿，发出“砰”的一声脆响。
“崔源！”
“下官在！”崔主簿如同惊弓之鸟，猛地磕了一个响头。
“你好大的胆子！”魏辰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出鞘的利剑，寒气逼人，“朝廷明令，灾年当以安抚为主，酌情减免赋税。你非但不思为君分忧，为民解难，反而巧立名目，横征暴敛，强占村民活命之资！你可知罪？！”
这番话，说得正气凛然，掷地有声。
崔主簿早己吓得魂飞魄散，他不住地磕头，声音里带着哭腔：“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下官……下官也是一时糊涂！下官是为了……是为了给县衙的府库，多添些进项，好让大人您……您在年终考评时，能有个好成绩啊！下官……下官对大人您，可是忠心耿耿啊！”
他情急之下，竟想将魏辰也拖下水。
“住口！”魏辰勃然大怒，抓起桌上的茶杯，狠狠地朝着崔主簿的头上砸了过去。
滚烫的茶水和破碎的瓷片，溅了崔主簿一脸，他的额角，瞬间被划开一道口子，鲜血首流。
“本官的政绩，需要靠你这等搜刮民脂民膏的蠹虫来装点吗？！”魏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满是厌恶与杀机，“来人！”
“在！”两名护卫立刻上前。
“将这贪赃枉法、鱼肉乡里的狗官，给本官拖下去，剥去官服，暂押祠堂柴房！待回城之后，再行审问，明正典刑！”
“是！”
护卫们如狼似虎地冲上前，架起早己如泥的崔主簿，就往外拖。
“大人！大人饶命啊！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崔主簿的哭喊声，在祠堂中回荡，显得那般凄厉而又可笑。他带来的那几名衙役，更是吓得面无人色，跪在地上，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魏辰看都未看他们一眼，只是冷冷地吩咐道：“一并带走，严加看管！”
转瞬之间，祠堂内便清静了下来。
这番雷厉风行的处置，让沈漓和陆远都看得心头一震。这位县令大人，不仅心思深沉，手段更是狠辣果决到了极点。
处置完崔主簿，魏辰重新坐回椅子上，脸上的怒气，也如同潮水般退去。他看着沈漓，语气再次恢复了温和：“让沈姑娘见笑了。是本官治下不严，才出了这等败类。你放心，他强占你们的山货，本官会命人清点，原数奉还。不仅如此，本官还会从县衙府库中，调拨一批粮食，作为对你们下溪村的补偿。”
先是雷霆手段，再是温言安抚。
一打一拉，帝王心术，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沈漓知道，这绝不是结束，而是他真正目的的开始。这粮食，怕不是那么好拿的。
她连忙跪下，做出感激涕零的模样：“多谢大人为我们做主！大人真是爱民如子的青天大老爷！下溪村上下，对大人感激不尽！”
“起来吧。”魏辰摆了摆手，“本官为你等做主，是分内之事。不过……”
他那标志性的转折，又来了。
“……本官也有一事，想要请教沈姑娘。”
沈漓心中暗道“来了”，面上却愈发恭敬：“大人请讲，民女知无不言。”
魏辰的目光，再次落在了她身上，这一次，却带上了一种审视货物般的精光。
“本官听赵七说，你不仅医术高超，对各种山货药材的辨识与处理，也颇有心得。就连那崔源，也是得了你的‘指点’，才知道发动村民，上山求活路。不知此事，是否属实？”
这个问题，极其刁钻。
承认，就等于暴露了自己在这场自救行动中的“领导者”地位，一个乡野女子，有如此心机和组织能力，必然会引起魏辰更深的怀疑。
否认，却又与事实不符，更显得虚伪。
沈漓的脑中，瞬间闪过数个应对方案，最终，她选择了一种最稳妥的说法。
“回大人，民女不敢居功。民女的父亲，生前曾是走南闯北的行脚商人，也粗通一些药理。民女自幼跟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才侥幸识得一些山中草木罢了。”
她再次将自己的能力，归功于一个己经去世的、无法对证的父亲身上，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知识的“继承者”，而非“创造者”。
“至于发动村民上山，更是村长与村中耆老们共同商议的结果。民女不过是恰逢其会，为大家辨认了几味草药，提了些不成熟的建议，实在算不得什么‘指点’。”
她将功劳，分摊给了集体，将自己，隐藏在了人群之中。
这番回答，依旧是滴水不漏。
魏辰听完，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端起护卫重新为他沏好的茶，轻轻呷了一口，才缓缓说道：“沈姑娘不必过谦。是与不是，本官心中有数。”
他顿了顿，终于抛出了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
“实不相瞒，本官此次前来，除了巡视灾情，还有一桩更重要的公务。”他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朝廷新设‘镇北军’，不日即将开拔北上，抵御蛮族。大军未动，粮草先行。除了粮秣，军中还急需一批能快速补充体力、防治伤病的药材。尤其是……一种名为‘血竭’的止血良药。”
“青石镇后山，山脉连绵，物产丰饶。本官奉命，要在半月之内，筹集到三百斤上好的血竭，以及其他各类药材共计两千斤。此事，事关北境安危，不容有失。”
“只可惜，本官手下，缺少像沈姑娘这般，既懂药理，又熟悉山中情况的专才。以至于，筹备之事，进展缓慢。”
他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用那双深邃的眼眸，静静地看着沈漓。
话，己经说得再明白不过了。
沈漓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她终于明白了。魏辰此行的目的，根本不是崔主簿，甚至不全是陆远。他的真正目的，是下溪村这片土地，以及这片土地上，那群最熟悉山林的……劳动力！
崔主簿的横征暴敛，不过是恰好撞在了他的枪口上，给了他一个介入此事的完美借口。而陆远的出现，则是一个巨大的、意料之外的“惊喜”。
他要的，是人，是药材，是为他完成这项军方任务的……工具！
而她沈漓，因为展现出了远超常人的“价值”，被他一眼相中，成为了这个工具的……最佳管理者。
这是一个阳谋。
一个她根本无法拒绝的阳谋。
答应，意味着整个下溪村，将从崔主簿的私家奴隶，变成魏辰这位县令大人的官方劳工。前途未卜，祸福难料。
拒绝？
沈漓看了一眼祠堂外，那些手按刀柄，目光森然的护卫，又想了想陆远那足以引来杀身之祸的身份。
她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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