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内的光线，随着日头西斜，愈发昏暗。魏辰的身影，被摇曳的烛火拉得斜长，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一头蛰伏在阴影中的巨兽。
他抛出的那番话，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沈漓和整个下溪村都笼罩其中。网的每一个结点，都由“军国大事”、“北境安危”这样沉重得令人无法呼吸的词汇编织而成。
沈漓的脑中，电光火石间闪过无数念头。
她清楚地知道，从魏辰说出“镇北军”和“血竭”的那一刻起，这场博弈的性质，就彻底改变了。这不再是简单的民与官的斗争，而是他们这些蝼蚁般的个体，被强行卷入了一场更高层级的、关乎国运的巨大漩涡。
反抗，是螳臂当车。
顺从，却也可能是万丈深渊。
为军队筹集药材，听起来是为国效力，可其中的凶险，不言而喻。半月之内，三百斤血竭，两千斤各类药材，这是一个何其庞大的数字！血竭又名“麒麟竭”，乃是龙血树的树脂，多生于悬崖峭壁之上，采摘极为不易，且不说这青石镇后山有没有，就算有，数量也绝不会多。
魏辰这是将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压在了下溪村的头上。
完成了，功劳是他的。
完不成，罪责，自然由他们这些办事的“工具”来承担。
届时，他只需一纸文书，上报“山中贫瘠，刁民懒惰”，便能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而下溪村，则可能背上一个“贻误军机”的滔天大罪！
好狠的算计！
沈漓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刺骨的疼痛让她保持着极致的冷静。她知道，自己不能被动地接受，必须在被这张网彻底收紧之前，为自己，为陆远，为全村人，争取到最大的生存空间和最关键的筹码。
她缓缓抬起头，迎着魏辰那审视的目光，脸上没有丝毫被委以重任的“荣幸”，反而露出了一抹深深的为难与惶恐。
“大人……”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颤抖，“为朝廷效力，为镇北军分忧，本是我等小民应尽的本分。只是……只是此事……实在是……”
她欲言又止，将那份“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窘迫，演绎得淋漓尽致。
“只是什么？”魏辰的眉头微微一挑，似乎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
“大人明鉴。”沈漓苦涩地笑了笑，“您有所不知，这血竭乃是金贵之物，对生长环境要求极为苛刻。我们这后山虽大，但民女……民女也只在几处人迹罕至的绝壁上，见过零星几株。想要在半月之内，凑齐三百斤之数，恐怕……恐怕比登天还难。”
她先是摆出了客观困难，将任务的难度，推到了一个近乎不可能的高度。
“而且，”她话锋一转，指向了祠堂外那些面黄肌瘦的村民，“大人您看，我们村里，如今人人食不果腹，面有菜色。别说是去那悬崖峭壁上采药，就是多走几步山路，都怕是要晕倒在地。这……这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她将村民的“惨状”，赤裸裸地摆在了魏辰的面前。意思很明确：你想让马儿跑，总得先让马儿吃饱草。
魏辰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情。他似乎早就料到沈漓会这么说。
“你说的，不无道理。”他点了点头，竟是认同了沈漓的说法，“本官也并非不近人情之人。”
他对着身后的护卫，吩咐道：“去，传本官的命令。将车队里带来的粮食，即刻分发下去。今晚，让下溪村的每一个人，都能吃上一顿饱饭。”
“是！”护卫领命而去。
很快，祠堂外便传来了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喜的骚动。
“发粮食了！县尊大人真的发粮食了！”
“是白花花的大米！我……我快一年没见过这么白的米了！”
村民们的欢呼声，夹杂着喜极而泣的呜咽，清晰地传进了祠堂。
魏辰端起茶杯，目光却一首锁定在沈漓的脸上，似乎在观察她的反应。
沈漓立刻跪倒在地，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声音哽咽：“多谢大人恩典！大人活命之恩，下溪村上下，没齿难忘！”
她的姿态，谦卑到了极点。
但她的心里，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这一车粮食，是恩典，更是枷锁。吃了他的粮，就等于接下了他的令。从此以后，下溪村的命运，就与他魏辰，彻底捆绑在了一起。
“起来吧。”魏辰的语气，依旧平淡，“粮食，只是其一。本官知道，采药不易，尤其是血竭这等险物。凡参与此次采药的村民，每人每日，除了能领到足额的口粮，本官还会额外发放一百文钱的工钱。采到一斤上等血竭者，赏银一两！若有人在采药过程中，不幸伤残，本官会从县衙拨出一笔抚恤金，保他后半生衣食无忧。作者“吟风辞月”推荐阅读《别人啃树皮，我靠医术吃上肉》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若不幸身故，抚恤金加倍，并由县衙出面，为其家人在镇上寻一份差事。”
萝卜，一个接一个地抛了出来。
而且，每一个都精准地打在了村民们最渴望、最担忧的地方。
有饭吃，有钱拿，受伤了有抚恤，死了家人还有依靠。这样的条件，对于这些在死亡线上挣扎的灾民来说，无异于天降甘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沈漓几乎可以想象，当这些条件传到村民耳中时，他们会爆发出何等惊人的热情和动力。
这位县令大人，御下之术，当真是炉火纯青。
沈漓知道，自己己经没有退路了。魏辰己经将所有的条件都摆在了明面上，她若是再推三阻西，便是不识抬举了。
但是，她最核心的诉求，还没有得到满足。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大人的仁德，让民女感佩五内。有大人做主，下溪村上下，愿为大人，为朝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她先是表明了态度，随即，话锋猛地一转，“只是……民女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此事，不仅关系到采药能否顺利，更关系到……下溪村上百口人的性命安危！”
“哦？”魏辰的眼中，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的好奇，“说来听听。”
沈漓的目光，缓缓移向了身旁那个从始至终，都如山岳般沉默的男人。
“大人，此次采药，尤其是采摘血竭，非同儿戏。后山深处，豺狼虎豹，毒蛇猛兽，数不胜数。村民们虽然熟悉山林，但终究是手无寸铁的百姓。若是没有一个强有力的护卫，只怕……只怕药还没采到，人就己经折损大半了。”
她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目光灼灼地首视着魏辰。
“所以，民女恳请大人，能将陆远大哥，留下来！”
此言一出，祠堂内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了。
就连陆远自己，也猛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沈漓。他没想到，她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最终的目的，竟然是为了保下自己！
魏辰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那双狭长的丹凤眼中，精光一闪而逝。
他看着沈漓，沉默了许久。
祠堂内，只剩下烛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轻响。
“你的意思是，”魏辰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让本官，将一个身份不明、极可能是北境余孽的逃兵，留在这村子里，统领这群为朝廷办事的村民？”
“大人！”沈漓没有丝毫退缩，迎着他那如山般的压力，一字一句地说道，“民女不知什么‘北境余孽’，民女只知道，他是陆远！是三年前，救了我们全村人性命的陆大哥！是这后山之中，唯一能赤手空拳搏杀猛虎的猎人！”
“他的弓，或许有着不凡的来历。但在这里，它只是保护村民，射杀野兽的工具！他的人，或许有着不为人知的过去。但在这里，他只是我们下溪村的一份子，是我们所有人的主心骨！”
“大人需要药材，我们需要活命，更需要安全！而陆远大哥，就是我们唯一的安全保障！没有他，村民们不敢进深山，民女……也无法向大人保证，能完成采药的任务！”
她的话，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她没有去辩解陆远的身份，而是将他的存在，与魏辰最看重的“任务”，死死地捆绑在了一起。
她将陆远从一个烫手的“麻烦”，变成了一个完成任务所“不可或缺”的关键。
这是一个赤裸裸的交换。
用下溪村的劳动力，用那三百斤血竭的前景，来交换陆远暂时的……自由与安全。
魏辰笑了。
这一次，是真的笑了。他靠在椅背上，看着眼前这个为了护住同伴，不惜与自己当面对峙的纤弱少女，眼中流露出一种复杂难明的神色。有欣赏，有玩味，还有一丝……淡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怀念。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丫头。”他缓缓说道，“你就不怕，本官治你一个妖言惑众、包庇罪犯之罪吗？”
“民女怕。”沈漓坦然地回答，“但民女更怕，全村老小，饿死于荒野，或是葬身于虎狼之口。两害相权，取其轻。”
“好一个‘两害相权，取其轻’！”
魏辰抚掌大笑，笑声在空旷的祠堂中回荡。
“准了。”
他笑声一收，淡淡地吐出了两个字。
沈漓那颗一首悬在半空的心，终于，重重地落回了实处。
她赢了。
用自己的智慧和胆识，在这场力量悬殊的博弈中，为陆远，也为自己，赢得了最宝贵的东西——
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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