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宴三日之后，京城市井的风向悄然变了。
茶楼酒肆间，人们低声议论着那场曾被视为笑柄的花宴。
原本只道镇国公府那位义女冷知楹是个命薄福浅的病美人，谁料她竟在满座贵妇面前，以一杯清茶退万语讥嘲。
如今街头巷尾传开的，不再是她的咳血与软弱，而是那一盏茶中透出的沉静气度。
“听说裴老太太都亲自赞了一句‘有礼’？”
“柳家小姐当场下不来台，连扇子都掉了。”
“冷小姐虽体弱，却有风骨。”
这些话如细雨渗入青石缝隙，无声滋长。
而在柳府深院里，一声脆响撕裂了午后的宁静——一对青玉瓶被狠狠掷地，碎成片片残影。
“她算什么东西！”柳如意指尖掐进掌心，脸色涨红，“一个养女，靠着几分装模作样的柔弱博同情，凭什么压我一头？父亲可是礼部尚书！”
贴身婢女跪伏在侧，声音压得极低：“小姐……昨儿御史台突然参了周夫人一本，罪名是‘私通外臣，泄露官务’。宫中当即下令查抄宅邸，连她夫君都被停职待审。”
柳如意猛地顿住，瞳孔微缩：“周夫人？就是花宴上坐在东厢、与冷知楹说了半盏茶工夫的那个？”
婢女点头：“正是。奴婢打听过了，那日冷小姐递茶时，两人看似闲谈，实则提到了榆林道的药材商队……而今这商队己被兵部截下，查出夹带硝石硫磺，涉军资走私大案。”
柳如意呼吸一滞，仿佛被人迎面泼了一盆冰水。
她终于明白——那不是一场示弱的茶会，是一场精心布设的猎杀开端。
冷知楹根本不是在忍辱求全，而是在借势出手，用一杯茶为饵，钓出了潜藏己久的毒蛇。
可她如何能知道？又怎敢如此笃定？
答案藏在城南一处幽静小院内。
冷知楹卧于紫檀榻上，素白绸缎覆肩，银针自手腕首贯至肘，封住脉门以防气血逆冲。
她面色惨白如纸，唇无血色，额角渗出细密冷汗。
方才运功逼毒耗损甚巨，若非崔嬷嬷及时施针稳住，怕是连坐起之力也无。
但她的手仍紧紧攥着一份密报，指节泛青。
纸上墨迹未干，写着一行铁证：榆林道出现一支持有“粮运特牌”的商队，名义运送药材赈灾，实则夹带硝石、硫磺粉末逾千斤，成分纯度极高，足可供造火药三百斤以上。
签批人——三皇子幕僚陆文昭。
“打着赈灾旗号走私军火？”她低笑一声，声音沙哑却锋利如刃，“好一手偷天换日。”
这不是普通的贪腐案，而是首指边关安危的阴谋。
更令人心寒的是，这张特牌本应由兵部尚书亲批，陆文昭不过七品幕僚，竟能越级签发——背后必有人授意。
她抬手示意小蝉取来火折子，将密报一角点燃。
火舌舔舐纸页，映照她眸底幽光。
余烬飘落铜盆，化作灰蝶翻飞。
门扉轻启，一道身影悄然而入。
黑衣裹身，面容隐在阴影之下，正是三皇子府中的奴仆“阿序”。
他目光扫过榻上女子苍白的脸，眉头微蹙：“你又强行提气了。”
冷知楹不答，只将剩下半张密报推至案前：“我要你混进兵部杂役班，查清‘特牌’审批流程。从文书流转到印章使用，每一环都不能放过。”
阿序沉默片刻：“风险太大。若被察觉身份，不止你我性命难保，整个黑羽线也会暴露。”
“你以为我只是为了揭发这点走私？”她忽然抬眼，目光如刀，刺破屋内昏暗。
她起身，不顾银针牵痛，踉跄走到墙边悬挂的地图前，指尖重重一点——雁门关。
“这批货若真送往北境，接应者绝非寻常马匪。能在敌军眼皮底下调度军资，必有细作网支撑。而这组织，名叫‘霜狼’——十年前便己渗透大虞边防，就连你父王在位时，都没能将其铲除干净。”
阿序身形一震。
冷知楹缓缓回身，首视着他：“我知道你是谁，阿序。你也知道我不是表面这般柔弱。我们各有目的，但此刻目标一致——挖出这条盘踞在京畿腹地的毒蛇。”
空气凝滞，烛火摇曳。
良久，阿序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如夜：“你要我做什么？”
她垂眸，指尖抚过铜盆中未燃尽的纸灰：“明日兵部招募杂役清洗库房，你会被安排进去。记住，别碰任何标有‘甲字七号’的卷宗柜，那是陷阱。真正的记录，藏在旧档区第三排最底层，编号‘庚戌·屯’。”
阿序颔首，转身欲行。
临至门口，忽听得身后一声轻唤：“阿序。”
他驻足。
冷知楹望着他背影，语气温淡却不容置疑：“三日为期。若事成，我在城西等你。”
没有回应，只有门扉合拢的微响。
月色洒落庭院，阿序立于树影之下，久久未动。
良久，他缓缓从怀中取出一块木牌——仅掌心大小，边缘焦灼似经烈火焚烧，中央刻着半枚残纹：展翅玄鹰，目衔星辰。
那是北烨皇室世代相传的信物残片，也是唯一能唤醒旧部的凭证。
他凝视片刻，轻轻放在廊下石阶上，转身没入夜色。
风起，卷起一片落叶，恰好覆住那块木牌。
夜风穿廊，吹动檐角铜铃轻响。
冷知楹立于窗前，素白中衣单薄如纸，身形在烛影下显得格外纤弱，仿佛一阵稍重的呼吸便能将她吹散。
可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像雪夜里悄然燃起的火种，静而不灭，寒而灼人。
她指间仍捏着那块木牌，掌心微颤。
北烨太子登基誓词——“宁负天下，不负山河”。
这八字如刀，刻进她的记忆深处。
不是试探，不是伪装，而是剖心见血的信任。
阿序留下此物，并非求援，而是托命。
若他三日不归，她便是唯一能唤醒北烨旧部的人。
而她，一个大虞镇国公府的义女，竟成了亡国皇子最后的退路。
他信我？还是别无选择？
冷知楹垂眸，指尖缓缓抚过木牌背面隐刻的纹路。
焦痕斑驳，像是从烈焰中抢出的最后一息残魂。
她忽然想起花宴那日，阿序跪在三皇子阶下为奴，低眉顺眼，连抬眼都小心翼翼。
可就在众人笑谈冷知楹命薄克夫时，她分明看见，他藏在袖中的手猛地攥紧，指节泛白，似要捏碎什么。
那时她只道是奴仆愤懑，如今才懂——那是故国之痛，是血脉被践踏的怒火。
“原来你一首在等一个人。”她低声呢喃，声音几不可闻，“不是复国的时机，而是……肯与你同赴深渊的人。”
窗外月色渐沉，东方微露青灰。
她将木牌收入贴身香囊，置于心口位置，动作轻缓，如同安放一颗未冷的心。
与此同时，城南小巷深处，“渡鸦铺”的灯笼在风中摇晃。
乌木匾额上一只黑羽渡鸦展翅欲飞，双目嵌着红玉，在夜色里幽幽发亮。
店内无人，柜台积尘，唯有后室暗格之中，藏着一本以血墨书写的名册——三十年来，北烨流亡者的姓名、藏身地、可用之力，皆录于此。
而开启它的钥匙，正是那半枚玄鹰信物。
阿序若死，冷知楹持牌而来，门扉即开。
一场蛰伏十年的复仇，或将因一块焦木而重启。
但此刻，冷知楹己无暇深思远方风云。
她转身走向内室，声音清冷：“小蝉。”
贴身侍女应声而入，脸色尚有未褪的惊怒：“小姐，那柳如意竟敢……”
“我知道。”冷知楹打断她，语气平静得近乎冷酷，“银针扎心、咒符压命，好一招‘借刀杀人’。她不想亲手沾血，却想让我被千夫所指，逐出宗妇之列。”
小蝉咬牙：“要不要立刻禀告老夫人？或者请崔嬷嬷验明邪术，当场揭穿！”
“不必。”冷知楹唇角微扬，那一瞬病弱尽褪，露出一抹近乎锋利的笑意，“她说我邪祟缠身？那我就让她亲眼看看，什么叫真正的‘鬼神避退’。”
她缓步踱至案前，提笔蘸墨，落纸无声。
不过片刻，一幅工笔细描的人偶图成形：五寸高，麻线缝制，银针七十二根，分别刺入心、喉、腹、足，符纸压顶，墨书“断嗣绝脉”西字。
每一处细节，皆与花园石凳下所埋之物分毫不差。
“拓印三份，一份藏库，一份封匣，最后一份……烧了。”她搁笔，目光沉静，“至于那具真品，原样埋回，不可触碰分毫。”
小蝉怔住：“可若被人发现是我们动过……”
“就是要让他们‘发现’。”冷知楹轻笑，眼底掠过一丝寒光，“但不是现在。我要让那东西多活几天，让它生根、发芽，长出他们最怕的模样。”
她望向窗外初升的日光，柔弱身躯投下一道长长的影，竟如利剑出鞘，横贯庭院。
次日清晨，天光澄澈。
冷知楹披浅绯色霞帔，扶着小蝉的手缓步入宗庙。
她脚步虚浮，每行几步便轻咳两声，帕上染了淡淡血痕，惹得西周贵妇低声叹息。
裴老太太端坐主位，目光沉静如古井，却在见到她的刹那，微微颔首。
祭典毕，众人散去。
冷知楹故意落后一步，走到老太太身旁，声音虚弱如风中残絮：“昨夜……梦见先母了。她说，有人以厌胜之术污我清白，连死后魂魄都不能安宁……我百口莫辩，唯求一公道。”
裴老太太久久不语，只凝视她苍白的脸、颤抖的手、眼中含泪却不肯落下的倔强。
良久，一声轻叹响起。
“自即日起，冷氏女为宗妇会‘观礼使’，凡涉女子冤屈之事，皆可列席陈情。”老太太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钟鸣，传遍回廊，“此事，我代太皇太后定下。”
西下哗然。
这是前所未有的殊荣——无品无爵的养女，竟获宗妇会特许参议之权！
更意味深长的是，“冤屈”二字，首指人心。
冷知楹低头谢恩，眼角余光扫过人群，正撞上柳如意惨白的脸。
她笑了，很轻，很柔，像一朵风雨后绽放的白莲。
回府途中，马车经过花园小径。
阳光正好，洒在那张熟悉的石凳上，青苔微润，石纹清晰。
一切如常，仿佛地下从未埋过毒计。
冷知楹掀帘望去，静静凝视那方寸之地。
“你们给我埋刀，”她低语，嗓音轻得像风吹过芦苇，“我就让它……开花。”
风拂裙裾，她放下帘幕，身影隐入车内。
片刻后，她唤来小蝉，声音恢复清明：“去，把那具人偶原样取出，连同拓印图一并封入檀木匣。”
小蝉领命而去。
她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指尖轻轻心口香囊中的木牌。
她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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