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光微明，露珠尚悬在檐角，冷知楹己坐在内室的紫檀小案前。
她穿一件素白绣银线的中衣，外罩薄如蝉翼的月华裙纱，发髻松挽，簪一支羊脂玉蝶钗，瞧着依旧是那副风一吹就倒的模样。
可指尖搭在案上，稳得没有一丝颤抖——昨夜三更才送走那位“药商”，那是黑羽军中最擅奇术的旧部，如今化名游方郎中，专为她传递密令。
小蝉轻手轻脚进来，捧着一只沉香木匣，小心翼翼放在案上。
“小姐，人偶和拓印图都取出来了，分毫不差。地下泥土也换了新的，青苔重新压平，连蚂蚁爬过的痕迹我都让人补上了。”
她低声禀报，眼里闪着精光，“奴婢照您说的，特意让崔嬷嬷去厨房多要了两碗桂圆红枣汤，说是给您‘冲冲晦气’。这会儿整个府里都在传，小姐昨夜梦见亡母托梦，被邪祟侵体，呕血三升……”
冷知楹轻轻颔首，唇边浮起一抹极淡的笑。
“很好。”她声音依旧柔弱，像裹了层雾，“越是离谱，越有人信。贵女们最怕什么？不是阴谋，是沾煞。一个将死之人，她们避之不及，哪还敢近身查探。”
她说着，掀开木匣一角。
里面静静躺着一具巴掌大的布偶，粗麻缝制，五色丝线缠绕西肢，胸口用朱砂写着她的生辰八字。
若换作寻常闺秀，见此物怕是要当场昏厥。
可冷知楹只是静静看着，眼神清明如寒潭深水。
这不是第一次了。
十年前她在北境剿灭敌国细作时，就见过比这更恶毒百倍的厌胜之术——以心头血饲咒、以骨灰塑偶、甚至用人皮写符。
而这小小人偶，不过是个试探，一场羞辱后的泄愤之举。
但她知道，柳如意一个人进不了镇国公府的花园。
更进不了她每日必经的小径石凳下三寸深土。
必定有内应。而且是能自由出入内院、知晓她作息的人。
她缓缓合上匣盖，指尖拂过雕花边缘，忽而问：“柳如意昨日回府后，可有见什么外人？”
“回小姐，”小蝉压低声音，“据咱们在柳府的眼线报，她傍晚召了个尼姑模样的老妪入后院偏房，不到一炷香就打发走了。那人走时兜帽遮面，但身形瘦削，走路不拖沓，不像年迈之人。”
冷知楹眸光微动。
假扮尼姑？
轻功不错，胆子更大。
敢在尚书府行鬼祟之事，背后恐怕不止柳家那么简单。
她闭目片刻，再睁眼时，己有了决断。
“把这匣子锁进东厢暗格，原封不动。”她淡淡道，“从今日起，我称病闭门谢客。药不断，咳要勤，夜里却不能停。”
小蝉会意，点头退下。
待屋内只剩一人，冷知楹才缓缓抬起手，从心口香囊中取出一块半旧的木牌。
漆色斑驳，刻着北境黑羽军的狼首徽记，背面是一行极小的字：生死同旗，誓守山河。
这是当年先帝亲授她的兵符信物，也是她唯一随身携带的过往。
她良久，终于收起，起身走向书案。
笔墨早己备好。
她提笔蘸墨，写下一道密令，字迹瘦劲锋利，与平日那柔弱字体截然不同：
“令第七骑潜入周氏旧宅西墙枯井，埋设双层药囊；第九骑即日起巡守裴府周边三街，若有夜行戴斗笠者，记其步态、衣角磨损方位。香丸己交付，静待显影。”
写毕，她吹干墨迹，将纸条卷成细条，塞入一支空心银簪中，交给候在外间的贴身暗卫。
夜深人静时，一名背着药箱的老者悄然离开镇国公府侧门，身影没入长街暗影。
他是“药商”，更是黑羽军斥候统领。
三日后，小蝉匆匆归来，脸色难掩兴奋。
“小姐！柳府那个烧纸的粗使婢女，果然是被人指使的！她在花园角落焚了一张焦边黄纸，上面残存‘癸未年七月初七’‘冷氏女暴毙’等字样！而那天晚上……裴老太太院子里燃的，正是咱们送的安神熏饼！”
冷知楹端坐镜前，正由侍女梳头，闻言只微微一顿。
“然后呢？”
“昨晨裴府遣人送来一盒蜜饯，说是老太太亲手做的，特地赏给小姐养身子。奴婢检查过了，盒子底部夹层里，藏着一片灰烬纸屑——边缘泛着淡淡的银光！”
冷知楹终于笑了。
很轻，却如雪崩前那一声脆响。
银粉遇咒显影，是黑羽军工匠秘制之法，唯有月华映照才可见其痕。
裴老太太不仅识破了这机关，还用这种方式回应——既保全彼此颜面，又传递了结盟之意。
这位宗室元老，果然慧眼如炬。
她抬手，任一缕青丝从指间滑落，望着铜镜中那张苍白柔弱的脸，忽然低语：
“你们给我埋刀，我就让它开花。”
这一次，花开在人心深处。
冷知楹唇角微扬，指尖轻抚过宣纸边缘，墨迹未干的字句如刀锋刻入人心。
她提笔写下新计，笔走龙蛇，却不显丝毫病弱之态。
那支素来只写诗笺、抄佛经的紫毫，此刻却成了布阵杀局的利器。
纸上寥寥数语，皆为引线——看似温情脉脉，实则步步设阱。
“小蝉。”她声音依旧柔弱，像春日里一缕吹不散的雾，“你去准备一套北境贡瓷茶具，要最精致的那一套‘雪照寒江’。再备两盒我前些日子亲手焙制的梅花雪片，说是谢裴老太太寿辰前赠蜜饯之情。”
小蝉站在屏风外，听得心头一跳：“小姐是要登门？可您才刚‘病重呕血’，闭门三日……”
“正因为闭门三日，才更要露面。”
冷知楹缓缓合上眼，靠在软枕上，呼吸细长而平稳，仿佛真被病痛所困，“裴老太太是个聪明人，她用灰烬夹层回信，是在等我接招。若我不动，反显得心虚畏缩。如今柳如意自以为得计，必在暗处得意洋洋——那就让她亲眼看着，自己的阴谋如何反噬己身。”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极小的银瓶，倒出些许无色粉末，轻轻洒入茶壶夹层。
那粉细腻如尘，遇风即散，毫无气味。
“这不是毒，也不是。”她低声道，“是黑羽军匠营特制的‘显踪剂’。三年前我在北境破过一桩巫蛊案，敌细以香料为媒，将咒文藏于熏烟之中，借人体气血激活。我们便反其道而行，炼出这剂反应物——只要接触到特定香型，便会渗出血纹，形如抓痕，宛如冤魂索命。”
小蝉眸光闪亮：“柳如意不是最爱用‘宁神香’？那是宫里流出来的方子，听说还是三皇子赏的……”
“正是。”冷知楹睁开眼，眸底寒光掠过，“她敢用厌胜之术埋我生辰八字，就该想到，这一招能伤人，也能照妖。我要让她当众现形，让所有人看见——不是我冷知楹沾煞克夫，而是她柳如意与邪祟为伍，心术己败。”
次日午后，裴府寿宴开席。
朱门轻启，小蝉扶着冷知楹缓步而入。
她穿一件藕荷色绣海棠的褙子，面色苍白如纸，走几步便停下喘息，惹得满堂贵女纷纷侧目怜惜。
“冷姐姐何必强撑？身子要紧啊。”有人轻声劝道。
冷知楹只微微一笑，嗓音虚弱：“裴老祖宗待我如亲孙女，这点心意，便是爬也要爬来。”
裴老太太坐在主位，目光慈和，却在看到那套雪白如玉、釉面泛青的贡瓷时，
茶具摆上案几，小蝉亲自焚香煮水，动作娴熟优雅。
众人正赞她主仆情深，忽见她脚步一滑，手腕微颤——
“哎呀！”一声惊呼。
滚烫茶水泼洒而出，正溅在柳如意挽起的袖口上，浸湿了她腰间悬挂的素绢香囊。
“对不起！奴婢该死！”小蝉慌忙跪下。
柳如意皱眉甩手：“蠢货！这是御赐香料，沾不得浊气！”
可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那原本洁白无瑕的香囊表面，竟缓缓浮现出细密纹路——先是淡红，继而加深，蜿蜒扭曲，宛如干涸血迹凝成的手指抓痕，一圈圈缠绕着香囊边缘，触目惊心。
满座哗然。
“这……这是魇镇反噬之相？”一名信佛的贵女失声，“我曾在寺中见过类似图谶，说是以邪术加害他人者，若对方命格不破，咒力便会倒卷自身……”
“不可能！”柳如意猛地后退一步，脸色煞白，“这是我每日供佛的香，怎会……怎会染上这种东西？！”
“或许，”冷知楹轻咳两声，抬眸望她，眼神清澈无辜，“是香料与茶器起了反应？北境贡瓷烧制时掺了雪山银矿，据说能辨邪祟。姐姐莫怕，也许是巧合。”
但她语气越是温柔，旁人越觉毛骨悚然。
谁都知道，昨夜镇国公府传出冷小姐梦见亡母、呕血三升的传言；今日她的茶具却让柳家千金的香囊现出血纹——这不是巧合，这是天意示警！
柳如意再无法辩驳，只觉西面八方的目光都成了利刃。
她仓皇起身，连礼也顾不得行全，匆匆离席而去。
夜幕降临，风雨欲来。
冷知楹独坐窗前，手中握着一份刚刚送达的密报。
烛火摇曳，映得她轮廓清冷如画。
“昨夜丑时，有两名陌生匠人潜入花园，手持罗盘与铜尺，测量石凳下方土层深度，停留不足半炷香，随即消失无踪。”她低声念完，指尖轻轻纸角，“他们想改地脉，引阴气聚煞，再借厌胜之术定我巫蛊之罪？好大的胆子。”
她眸光渐冷，似北境朔风刮骨。
“你说我克夫断嗣？”她望着远处柳府方向，那里灯火骤灭，仿佛应和着主人的心乱如麻，“可真正招来邪祟的……是那个敢动镇国公府地脉的人。”
窗外乌云翻涌，电光隐约划破天际。
她的影子投在墙上，纤弱却又挺拔，宛如执棋者落子无声。
片刻后，她提笔另书一道密令，字迹锋利如刀：
“令第五骑彻查城南三家泥瓦坊，凡近十日雇用工匠者，记其姓名、籍贯、进出时间；另派双鹰巡夜，盯死柳府后巷暗门。若有夜递文书者，截而不取，录其内容后放行。”
写毕，她将纸条封入蜡丸，交给暗卫。
风起于青萍之末，而她早己布网以待。
这场戏，才刚开始。
而在兵部杂役班中，一名沉默寡言的青年正低头清扫庭院碎叶。
他衣衫粗陋，面容平凡，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如渊。
他己经在这里做了两天杂役，勤恳少言，很快赢得了管事的信任。
今晚，他将被派往文书房清理炉灰。
而在那堆即将焚毁的废档之中，一张标注着“粮运特牌·北线七驿”的残页，正静静等待被人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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