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沁的声音，如同一块投入热油中的冰块，瞬间让刚刚还因杏儿的口误而略显轻松的气氛，再次“滋啦”一声，变得紧张焦灼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汇聚到了那幅华美绝伦的“百鸟朝凤”图上。凤凰的羽翼流光溢彩，孔雀的尾翎栩栩如生，每一处细节都堪称完美，任谁也看不出半点瑕疵。
“有问题？”管事孙嬷嬷第一个反应过来，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尖利了三分，“沈大小姐，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这幅‘百鸟朝凤’，是咱们阁里十几个顶尖绣娘，花了足足三个月的心血才赶制出来的，再过半月就要送进宫里给贵妃娘娘贺寿。您这一句‘有问题’，要是耽误了工期，这个责任，您担待得起吗？”
她这番话，说得又急又响，既是质问，也是一种巧妙的煽动。她将沈沁的“无端指责”与所有绣娘的心血，以及宫里贵妃的圣怒，牢牢地捆绑在了一起。
果然，周围的绣娘们，看向沈沁的眼神，愈发不善了。那里面，交织着被轻视的愤怒，和对未来的担忧。
苏湄也有些急了，她快步走到沈沁身边，压低声音道：“沁沁，这可开不得玩笑。这幅绣品是我亲眼盯着的，绝不可能……”
“你看凤凰的尾羽。”沈沁没有理会旁人的反应，只是伸出纤长的手指，指向绣品上那几根用最顶级的金线绣成的、华丽的凤尾，“寻常金线，是以真金打成箔，再附于丝线之上捻成。在光下，应是纯正赤金之色，光泽温润，历久弥新。可你看这几根，色泽虽亮，却隐隐泛着一丝铜青色的贼光。若我没看错，这用的是‘火镀金线’，看似金碧辉煌，实则内里是铜芯。不出三月，遇潮遇汗，便会氧化发黑，到时候，这只金凤凰，就会变成一只‘乌鸡’。”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她没有用任何玄之又玄的词汇，只是在陈述一个最基础、却也最致命的专业问题。
这番话，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所有绣娘的脸色，都“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她们是行家，自然知道“火镀金线”意味着什么。那不仅是偷工减料，更是对她们这些手艺人最大的侮辱！若是真用这种劣质金线绣了贡品，一旦事发，整个云锦阁，连同她们所有人，都要落一个“欺君之罪”！
孙嬷嬷的脸色，更是变得比纸还白。她张了张嘴，还想辩解，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因为这种细微的色泽差异，若非顶级的行家，或是像沈沁这样对“气味”和“质地”有着超凡感知的人，根本无从分辨。
沈沁不再看她，而是转向苏湄，语气凝重：“我要立刻见到所有西位受害的绣娘。一个，都不能少。”
苏湄此刻对沈沁己是佩服得五体投地，闻言立刻点头，对孙嬷嬷厉声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安排！”
孙嬷嬷身子一颤，不敢再有半句废话，连忙转身去办了。
一刻钟后，沈沁在云锦阁的一间雅致的静室里，见到了三位受害的绣娘。她们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本该是如花的年华，此刻却一个个面色憔悴，形容枯槁。她们的右手，都被厚厚的纱布包裹着，吊在胸前，那双本该是世界上最灵巧的手，如今，却成了她们痛苦的根源。
其中一位绣娘，情绪尤其不稳定，一见到沈沁这个生人，便开始歇斯底里地哭喊，嘴里反复念叨着“别过来”、“魔鬼”之类的话，根本无法进行任何交流。
“还有一位呢？”沈沁皱眉问道。
孙嬷嬷擦着额角的冷汗，小心翼翼地回道：“回……回大小姐，还有一位叫‘锦儿’的，是第一个遇害的。她伤得最重，家里人怕她想不开，前几日，己经将她接回通州老家静养去了。”
线索，断了一根。
沈沁心中一沉。她看着眼前这个情绪崩溃的绣娘，心中却无半分不耐。她能“闻”到，这个可怜的女子身上，那股如同实质的“恐惧”气味，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吞噬掉。
她没有再试图去问话，而是示意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只留下杏儿和那个绣娘。
她走到墙角的香几旁，从自己的工具箱里，取出几样精心炮制的香料——有安神定魄的奇楠沉香，有舒缓心绪的白檀，还有一丝能抚平惊惧的龙涎香。她将这些香料，按照特定的比例，投入一只小巧的银质熏炉中，用银骨炭点燃。
一缕清雅而宁静的香气，袅袅升起，很快便弥漫了整个房间。
这香气，仿佛一只温柔的手，轻轻地，抚平了空气中所有的焦躁与不安。
那名绣娘的哭喊声，渐渐地，平息了下来。她抬起那双被泪水浸泡得红肿的眼睛，有些茫然地看着沈沁。
沈沁没有走近，她只是搬了张凳子，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坐下。她没有看她，只是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香囊，用一种极轻、极柔和的语气，仿佛在自言自语。
“我母亲，也有一双很巧的手。她不仅会绣花，还会制香，更会医术。她总说，女子的手，不是只能用来描眉画眼，相夫教子的。这双手，可以创造出世上最美的东西，也能救回垂死的性命。”
“可是后来，一场大火，将她所有的一切，都烧光了。我再也看不到那双手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极淡的、却真实无比的哀伤。她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情绪亲和”天赋，在这一刻，被她用自己的真情实感，催发到了极致。
那名绣娘的身体，不再颤抖了。她看着沈沁，那双空洞的眸子里，似乎，重新汇聚起了一丝光亮。
就在这宁静的氛围中，一首乖乖待在角落，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杏儿，看着那绣娘被纱布包裹的手，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同情。她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来安慰一下这位可怜的姐姐。
她想了想，凑了过去，小声地，用一种自以为很鼓舞人心的语气说道：“姐姐你别怕，咱们小姐可厉害了！上次那个杀人犯，她动动鼻子就给闻出来了！您放心，凶手肯定跑不了！不过话说回来，您身上这味儿……哎哟！”
杏儿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沈沁一道锐利如刀的眼神，给硬生生钉在了原地。她猛地捂住自己的嘴，意识到自己差点又把小姐最大的秘密给掀了个底朝天，一张小脸瞬间吓得煞白。
这突如其来的插曲，虽然有些啼笑皆非，却也冲淡了房间里最后一丝悲伤。
那名绣娘，看着杏儿那副活宝的样子，紧绷的嘴角，竟然，微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她缓缓地，伸出自己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朝沈沁，招了招。
沈沁心中一动，立刻走了过去，在她面前蹲下身。
那绣娘抓住她的手，掌心冰凉。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因为过度的惊吓，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
她放弃了说话，转而，用自己那只完好的左手食指，在沈沁温热的掌心里，一笔一划，艰难地，写下了一个字。
“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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