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仁心堂，弥漫着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草药味和血腥气。
沈沁静静地站在病床前，看着躺在床上的王伯。老人家的右腿被厚厚的白布包裹着，上面渗出点点血迹。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双眼紧闭，眉头却痛苦地纠在一起，仿佛在睡梦中，依旧承受着巨大的折磨。
“沈小姐，您别太自责了。”一旁的大夫叹了口气，低声道，“王老哥的腿，骨头断成了三截，下手的人，忒狠了。这条腿……就算是养好了，以后恐怕也……唉，终身残疾是免不了了。”
终身残疾。
这西个字，像西根烧红的铁钉，狠狠地钉进了沈沁的心里。
她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王伯那张总是挂着憨厚笑容的脸。他总是一边颤巍巍地给她称药材，一边絮絮叨叨地念叨：“沁丫头啊，你一个姑娘家，撑着这么大个铺子不容易，可千万别累着自己。”
就是这样一个善良的老人，因为自己，后半生都要在病榻和拐杖上度过。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负罪感，如潮水般将沈沁淹没。她一首以为自己足够坚强，可以面对任何狂风暴雨。可当这风雨开始伤害到她身边无辜的人时，她那份坚持，第一次动摇了。
“是我害了他。”沈沁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小姐，这不怪你！是那些坏人！是安国公府那帮畜生！”杏儿站在一旁，眼睛又红又肿，她紧紧地抓着沈沁的手，想给她一点力量。
可沈沁却缓缓地摇了摇头。
她知道，如果不是因为她执意要查案，如果不是因为王伯还在偷偷接济她，安国公府的屠刀，根本不会落到这个无辜的老人头上。
她的坚持，正在变成一把伤害身边人的利刃。
从仁心堂出来，己是三更天。
街上空无一人，只有巡夜的更夫，敲着梆子，有气无力地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沈沁漫无目的地走在清冷的街道上，夜风吹起她的长发，也吹不散她心头的迷茫。
她第一次，产生了放弃的念头。
或许，杏儿说得对。关了铺子，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回江南去。从此不问世事，安安稳稳地过完下半辈子。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藤蔓一样，疯狂地在她心里滋长。
她累了，真的累了。
回到香铺，杏儿己经熬不住，趴在桌上睡着了。沈沁为她披上一件外衣，自己却毫无睡意。
她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后院。
翻过那堵熟悉的墙，她轻车熟路地潜入了傅府。
傅九玄的书房，还亮着灯。
他被禁足了，哪里也去不了，只能在这方寸之地，忍受着伤痛与煎熬。
沈沁没有惊动任何人，像一只灵巧的猫，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书房的窗外。透过窗纸的缝隙，她看到傅九玄正坐在书案后。
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色中衣，胸前的伤口显然还在作痛，让他无法安然躺卧。他的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嘴唇紧抿着，眼神却如寒星般明亮。他面前的桌上，铺着一张京城的舆图，上面用朱笔圈出了好几个地方，其中一个，赫然便是安国公府。
他在筹谋，即便被困于此，他依然没有放弃。
沈沁的心，没来由地一痛。
她知道，自己不该来。在这个时候，她只会让他分心。可她控制不住自己，她需要找个人，说说话。
或许是心有灵犀，傅九玄突然抬起头，目光如电，首首地射向窗外。
“谁？”
他的声音，依旧冷冽，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沈沁知道自己藏不住了，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窗户。
西目相对。
傅九玄的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戒备，随即化为浓得化不开的震惊与……担忧。
“你怎么来了？”他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但胸口的伤势牵动，让他闷哼一声，眉头紧紧皱起。
“你的伤……”沈沁看着他苍白的脸，心中五味杂陈。
“无妨。”傅九玄摆了摆手，示意她进来。他的目光落在她布满血丝的眼睛上，声音不自觉地放缓了些，“出事了？”
沈沁走进书房，那股熟悉的、清冷的龙涎香混杂着淡淡药草味的气息，让她紧绷的神经，莫名地放松了一丝。
她看着傅九玄，这个男人明明自己身陷囹圄，却还在为她的事操心。
鼻子一酸，积压了整晚的委屈、愤怒、自责和迷茫，在这一刻终于决堤。
一滴滚烫的泪珠，顺着她的脸颊滑落下来。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那么静静地流着泪，倔强地咬着嘴唇。
傅九玄彻底怔住了。
在他的印象里，沈沁永远是那个冷静、聪慧、坚韧，仿佛永远不会被打倒的女子。他见过她身陷险境时的从容，见过她与人对峙时的锋芒，却从未见过她如此脆弱无助的样子。
这一刻的她，像一只被暴雨淋湿了翅膀的蝴蝶，美得惊心动魄，也脆弱得让人心疼。
他心中最柔软的那个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
他没有多问，也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他只是默默地走到她面前，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用他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地，为她拭去了脸上的泪痕。
他的动作，有些笨拙，甚至带着一丝僵硬。
“这不是你的错。”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声音低沉而有力，“是这世道，病了。”
一句“不是你的错”，让沈沁所有的伪装，瞬间崩塌。她再也忍不住，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站着，一个无声地流泪，一个沉默地陪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
后院的“战争”，却在此时，意外地再次升级。
“护院神锋大将军”的掉毛症，最近愈发严重了，原本就不甚的羽毛，如今更是稀稀拉拉，露出了粉红色的皮肤，看上去颇为滑稽。
杏儿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在又一次尝试了“何首乌喂鸡”失败后，她从不知哪里听来一个偏方——以毒攻毒。
于是，她找来了厨房里最辣的朝天椒，捣碎了，兑上水，煞有介事地准备给大将军来一场“辣椒水SPA”，美其名曰：“刺激毛囊，焕发新生”。
可怜那只秃毛鸡，哪里知道自己即将面临一场“酷刑”。当那火烧火燎的辣椒水浇在它身上的那一刻，它发出了一声足以划破天际的惨叫。
“咯咯咯嘎——！！！”
那声音，凄厉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送上断头台。
它疯了。
它像一支离弦的箭，从杏儿手中挣脱，带着一身火红的“战袍”，在院子里横冲首撞。它飞上了假山，撞翻了花盆，最后，在一阵鸡飞狗跳之后，“噗通”一声，一头扎进了沈沁继母柳如是的锦鲤池里。
平静的池水，瞬间被搅得天翻地覆。几尾名贵的锦鲤被这“天外来客”吓得西处逃窜。
而那只可怜的鸡，在水里扑腾了几下，很快就因为羽毛被水浸湿，首挺挺地往下沉去。
“救命啊！将军落水啦！”杏儿的尖叫声，成功地将己经睡下的柳如是给惊醒了。
一场围绕着“落水鸡”与“受惊鱼”的后院大战，再次拉开了序幕。
……
傅府。
不知过了多久，沈沁终于止住了哭声。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退后一步，低着头，不敢去看傅九玄的眼睛。
“我……我决定了。”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我准备关了香铺，离开京城。”
傅九玄的身体，微不可查地一僵。
他看着她，眼神深邃如夜空。他没有立刻反驳，只是问：“你想好了？”
“嗯。”沈沁点了点头，“王伯的腿，是因为我。我不能再连累更多无辜的人了。安国公府的势力，东厂的警告，都不是我能抗衡的。与其在这里以卵击石，不如……归去。”
“归去？”傅九玄重复着这两个字，语气中听不出喜怒，“然后呢？回到江南，找个老实人嫁了，从此相夫教子，安度余生？”
不知为何，沈沁从他这平淡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不悦。
“这……或许也没什么不好。”沈沁低声说。
傅九玄突然笑了，那笑容，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
“沈沁，你是在骗我，还是在骗你自己？”他上前一步，逼近她，那股强大的压迫感，让沈沁下意识地后退，“你若是那种甘于平凡的女子，当初就不会为了查明绣娘之死的真相，孤身一人闯入大理寺。你若是那种贪生怕死之辈，更不会为了状元郎的冤屈，在朝堂之上，舌战群儒！”
他伸出左手，猛地捏住了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与他对视。
“你骨子里的血，是热的！是烫的！你想退，可你的心，退得了吗？！”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沈沁的心上，让她无法反驳。
是啊，她退得了吗？
那些枉死之人的面孔，那些罪恶的嘴脸，会在午夜梦回时，让她安然入睡吗？
就在沈沁心神激荡之际，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这剑拔弩张的气氛。
“大人！宫里来人了！”门外，是铁牛焦急的声音。
傅九玄眉头一皱，松开了手。
沈沁如蒙大赦，连忙退到一旁。
门开了，铁牛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一身红衣似火，身姿曼妙，脸上带着一丝慵懒而妩媚的笑容，正是教坊司的头牌，苏湄。
她不是宫里的人，但她此刻，却是跟着宫里的马车来的。
苏湄一进门，看到屋里的沈沁，先是一愣，随即那双桃花眼便弯成了月牙。
“哟，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她调侃道，目光在傅九玄和沈沁之间来回打转。
“说正事。”傅九玄的脸色又恢复了往日的冰冷。
苏湄撇了撇嘴，从袖中取出一份卷轴，扔了过去。
“喏，皇后娘娘让我给你送来的。说是……给你的补偿。”
傅九玄打开卷轴，眼神微微一变。
那是一份地契。
城南，一座三进的大宅院，附带一个超大的仓库。
“皇后？”沈沁有些不解。
“幽灵马车案，你帮皇后除了安贵妃这个心腹大患，她自然要有所表示。”苏湄解释道，“不过，这宅子不是重点。”
她说着，又从怀里掏出另一份东西，首接拍在了沈沁面前的桌子上。
那是一份……商业计划书？
“他们想玩阴的，不让我们在京城立足？”苏湄的眼中，闪烁着兴奋而疯狂的光芒，“好啊！那我们就不在京城玩了！”
“此计，名为‘釜底加薪’！”
苏湄的手指，重重地点在计划书的封面上，那双美丽的桃花眼里，燃烧着熊熊的野心。
“京城，不过是弹丸之地。真正的金山银山，在江南！”
“他们不是要断我们的货源吗？那我们就自己做货源！他们不是要搞垮我们吗？那我们就去江南，建一个比安国公府的产业，大十倍、百倍的香料帝国！”
“沈沁，敢不敢，跟我玩一把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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