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天光，像是被水洗过的薄纱，斜斜地穿过“沈记香铺”的雕花木窗，落在空无一人的大堂里。空气中，本该是馥郁的百花香、沉静的檀木香，此刻却只剩下一种冷冰冰的、木头发潮的味道。
沈沁独自站在柜台后，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算盘上温润的珠子，那清脆的“噼啪”声在寂静的店铺里显得格外刺耳。
门外，天还没亮透，一群人影己经堵住了门口，像是闻着血腥味聚拢的野狗。
“沈掌柜！退钱！”
“说好的香料呢？我的订单都签了一个月了！”
“我不管，今天见不到货，必须把定金还给我！三倍！”
为首的，是京城最大的布庄“锦绣阁”的钱掌柜。他平日里总是一副笑眯眯的弥勒佛模样，此刻那张肥脸上却堆满了焦躁与狠戾。他的身后，跟着七八个同样面色不善的商户，有的是酒楼老板，有的是大户人家的管事，无一不是之前与沈记香铺有合作的下游买家。
沈沁缓缓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一张张愤怒或伪装出愤怒的脸。她知道，这一天终究是来了。安国公府的报复，比她预想的还要快，还要猛烈。
“诸位掌柜，稍安勿躁。”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沸水中，瞬间让嘈杂的人声静了片刻。她的镇定，与门外那群人的气急败坏形成了鲜明对比。
“沈记的规矩，各位是知道的。签了的订单，自然会按时交货。若是我们违约，定金加倍奉还，绝无二话。”
钱掌柜冷笑一声，将一份合约狠狠拍在柜台上，震得茶杯都跳了一下。他唾沫横飞地指着沈沁的鼻子：“沈掌柜，你少在这里打官腔！现在整个京城谁不知道，所有的香料供应商，从南边的花农到西域的商队，一夜之间全都断了给你的供货！你拿什么交货？拿你这空荡荡的货架吗？”
他的话如同一块巨石，砸碎了沈沁维持的最后一丝体面。人群再次骚动起来，更加鼓噪。
沈沁的心，一寸寸地往下沉。她预料到安国公府会从原料上卡她的脖子，却没想到对方的手段如此雷霆万钧，竟能在一夜之间，让整个京城的供应链都对她关上了大门。这不是简单的商业打压，这是动用了权势，布下了一张天罗地网，要将她活活扼死。
她的手在袖中微微收紧，指甲嵌入掌心，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这种痛感，让她混乱的思绪重新变得清明。她不能慌，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自乱阵脚。
“货，是一定会有的。”她看着钱掌柜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只是时间上，可能会延迟几日。各位的损失，沈记愿意一力承担，在原有订单的基础上，再额外补偿三成。”
这是一个极其优厚的条件，人群中出现了一丝犹豫。然而，钱掌柜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指着沈沁，对身后的人大声道：“你们听听！她还在骗！她这是缓兵之计！等过几天，这家铺子一关，她人一跑，我们找谁要去？今天不拿到钱，我们就不走了！”
“对！不走了！”
“退钱！必须退钱！”
人群被再次煽动，情绪激动地就要往里冲。就在这时，一个清脆又带着几分惊慌的声音从后院传来。
“干什么干什么！还有没有王法了！光天化日之下，聚众……聚众袭警啊！”
众人闻声回头，只见杏儿一手叉腰，一手提着一个硕大的食盒，正气势汹汹地从后院冲出来。她大约是刚睡醒，头发还有些乱，脸上却是一副“舍生取义”的英勇表情。
看到这滑稽的一幕，连几个最激动的商户都愣了一下。钱掌柜皱眉道：“哪里来的疯丫头，这里没你的事，滚开！”
杏儿把食盒往地上一放，挡在沈沁身前，像一只护崽的母鸡：“你才是疯子！我家小姐说了会赔，你们还在这里吵吵嚷嚷，不就是想趁火打劫吗？告诉你们，别看我们现在人少，我们有后台的！”
她这话一出，连沈沁都差点没忍住，想扶额叹息。
钱掌柜像是被逗乐了，讥讽道：“后台？你家小姐的后台，不是大理寺卿傅大人吗？可惜啊，我昨天才听说，傅大人因为办案不力，冲撞圣驾，被陛下下令禁足在府，一个月不许出门！他现在自身都难保，还怎么给你们撑腰？”
这个消息，如同一道惊雷，在沈沁的脑海中炸开。
傅九玄……被禁足了？
她瞬间明白了。安国公府选择在这个时候动手，不是巧合。他们是算准了傅九玄被牵制，她沈沁成了无根的浮萍，才发动这致命一击。一瞬间，巨大的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传遍西肢百骸。原来，她所以为的势均力敌，不过是对方还未出全力的假象。
看着沈沁陡然苍白的脸色，钱掌柜脸上的得意之色更浓。他知道，他击中了她的软肋。
“怎么样，沈掌柜？”他逼近一步，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安国公爷说了，只要你肯去国公府门前，跪上三天三夜，磕头认错。你这家铺子，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沈沁猛地抬起头，眼中迸射出骇人的冷光。那目光，竟让身形是她两倍的钱掌柜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滚。”
一个字，冰冷刺骨。
钱掌柜的脸色涨成了猪肝色，恼羞成怒道：“给脸不要脸！兄弟们，给我砸！今天拿不到钱，就让他们铺子开不下去！”
人群再次汹涌起来，眼看就要失控。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杏儿突然打开了她带来的那个食盒。一股难以言喻的、极其刺鼻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那味道，混合着隔夜的鱼腥、发酵的酸笋，还有巨量的、呛人欲呕的茱萸和辣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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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掌柜猝不及，被泼了个满脸。那刺激性的气味首冲天灵盖，辣得他眼泪鼻涕瞬间失控，捂着脸惨叫起来：“啊！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谁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傻乎乎的丫鬟，竟然有如此生猛的“化学武器”。
沈沁也愣住了，她看着杏儿食盒里那碗堪比毒药的“杰作”，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杏儿一击得手，气势大涨，挥舞着汤勺，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谁还敢上！我这‘见人疯’，可是用一百种毒虫的体液炼成的，沾上一点，三天之内必将浑身溃烂而死！”
她本是胡说八道，可配上钱掌柜那撕心裂肺的惨叫，竟有了几分可信度。那些商户被吓得连连后退，生怕沾上一点。
一场即将爆发的暴力冲突，竟被杏儿一碗“黑暗料理”给硬生生搅黄了。
趁着这个间隙，沈沁迅速走到后院，对仅剩的两个伙计道：“去账房，把所有能动用的现银都拿出来，兑成银票。然后从后门走，永远别再回来。”
两个伙计满眼不舍，其中一个年纪大的老伙计颤声道：“小姐，我们不走！我们跟您共存亡！”
沈沁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没用了。他们要的是我的命，不是这家铺子。你们留下来，只会白白被牵连。拿着钱，回乡下买几亩地，好好过日子吧。”
她将一袋沉甸甸的银子塞到两人手中，不容置喙地说道：“走！”
老伙计最终还是含着泪，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当沈沁再回到前堂时，那些商户见讨不到好，又畏惧杏儿的“生化武器”，己经骂骂咧咧地散去了大半，只剩下钱掌柜还在地上哀嚎。
沈沁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回去告诉你的主子，这点手段，还弄不死我。想要我沈沁的命，让他亲自来拿。”
说完，她不再看他一眼，转身对杏儿道：“杏儿，关门。”
“小姐……”杏儿看着空空荡荡的店铺，眼中满是担忧。
“关门。”沈沁重复道，语气平静得可怕。
厚重的木门缓缓关闭，将门外的喧嚣与天光，一并隔绝。店铺内，瞬间陷入一片昏暗。
良久，杏儿才小声地问：“小姐，我们……是不是真的要完了？”
沈沁没有回答。她走到后院，看着那只被杏儿命名为“护院神锋大将军”的秃毛公鸡。这只鸡，此刻正雄赳赳气昂昂地在院子里踱步，似乎还在为刚才杏儿的“英勇”而感到与有荣焉。
杏儿见小姐不说话，以为她还在为店铺的事发愁，眼珠一转，有了主意。她认为，店铺之所以生意一落千丈，一定是风水出了问题，阳气不足，阴气太盛。
于是，她煞有介事地找来一根小竹竿，对着“神锋大将军”喝道：“将军！紧急集合！操练开始！向左转！齐步走！”
那秃毛鸡哪里听得懂，被竹竿一捅，吓得满院子乱窜。
杏儿却不依不饶，在后面追着喊：“站住！军姿！要有军姿！你看看你，一点阳刚之气都没有，怎么镇得住铺子的晦气！”
一时间，后院里鸡飞狗跳，尘土飞扬。
沈沁看着这荒诞的一幕，紧绷了一早上的神经，忽然就松懈了下来。她靠在门框上，看着在院子里上演“人鸡大战”的杏儿，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无奈的笑意。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采买的仆妇从后门悄悄探进头来，她将一个用油纸包好的包裹塞给沈沁，低声道：“小姐，一个卖炭的黑脸汉子让奴婢交给您的。”
说完，便匆匆离去了。
沈沁打开油纸包，里面没有银票，没有灵药，只有一张最普通的、质地粗糙的草纸。
纸上，是两个龙飞凤舞、力透纸背的大字。
“安好？”
没有称谓，没有落款，只有这再简单不过的两个字。
沈沁的指尖抚过那墨迹未干的字迹，仿佛能感受到写字之人落笔时的那份力道，以及隐藏在那力道之下的、深切的担忧。
他被禁足在府，自身难保，却依然在用他的方式告诉她：我还在，我没事，你也要好好的。
这无声的支持，像一缕温暖的阳光，瞬间穿透了她心中所有的阴霾与寒冷。
她看着院子里，被杏儿追得无路可逃，最终一飞冲天，稳稳落在墙头上的“神锋大将军”，那秃毛鸡迎着晨风，傲然挺立，竟真有几分“将军”的气势。
沈沁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杏儿那碗“黑暗料理”的辛辣味道。
她将纸条小心翼翼地折好，贴身收起。
偌大的店铺，此刻只剩下她和杏儿两个人。货架空了，伙计走了，后台倒了，前路被堵死了。
这是真正的绝境。
然而，沈沁的眼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绝望。反而，燃起了一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炽烈的、破釜沉舟的火焰。
她走到杏儿身边，看着还在对墙头的鸡指手画脚的丫头，平静地说道：“京城，容不下我们了。”
杏儿一愣，停下了动作：“小姐，你说什么？”
沈沁的目光，望向遥远的南方，那里是富庶的江南，是她母亲的故乡。
“去，把苏湄姐姐请来。”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我有大事，要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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