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流。
那是一股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暖流。它自陈默的胸膛深处升起，如同寒冬冰封的土地下，一缕挣扎着破土而出的地热。它缓慢地流淌过被巨力震碎的脏腑，抚平那些撕裂的创口，又艰难地攀上断裂的胸骨，试图将那些参差的骨茬重新粘合。
修复的过程痛苦而缓慢，但它带来的，是生机。
抱着陈默的秦悠若，最先感受到了这细微的变化。
她怀中这具本己冰冷下去的身体，似乎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温度。那几乎己经停滞的呼吸，也变得稍微绵长了一些，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是随时会断绝的游丝。
是他自己的求生意志吗？
秦悠若不知道。她只知道，怀里这个人，还没有放弃。
那她，就更没有理由放弃。
她收起了泪水，那双清冷的眸子中，重新凝聚起冰雪般的坚毅。她小心翼翼地将陈默平放在地上，用撕下的衣角，轻轻擦拭着他脸上的血污，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什长家的……嫂子。”
一个怯懦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秦悠若抬起头，看到了那个名叫马六的少年兵。他哭得满脸通红，此刻正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敬畏与担忧。
“什长他……他还好吗？”
秦悠若看了一眼这个少年。在刚才那种连秦家精锐亲卫都让她感到绝望的气势下，这个少年却敢挺身而出。就凭这一点，他便值得尊重。
“还活着。”秦悠若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镇定，“但他伤得很重，必须马上找个地方医治。”
马六用力地点了点头，他看了一眼周围的环境，满地的尸体，倒塌的墙壁，还有远处不时传来的爆炸与厮杀声，脸上露出了焦急的神色。
“嫂子，这里不能待了。那些蛮人虽然退了，但谁知道会不会再杀回来。而且……而且城里乱得很，我刚才看到有溃兵在抢东西杀人。我们得找个安全的地方。”
秦悠若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但陈默现在的情况，根本经不起任何颠簸。
“你有地方可去？”她问道。
马六犹豫了一下，咬了咬牙说道：“我知道一个地方！在南城的老鼠巷，那里是黑石关最乱最偏的贫民窟，官兵和蛮人都懒得去。巷子里有个姓孙的药师，人称‘鬼手孙’。听说只要人还有一口气，他就能给救回来。不过……他脾气古怪，而且收费极高。”
“鬼手孙……”秦悠若默念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就去那里。你们，还能动吗？”
她的目光，扫向巷道角落里幸存的另外三名士兵。那三人早己吓破了胆，此刻听到要去那么危险的地方，脸上都露出了畏缩之色。
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老兵，颤巍巍地说道：“嫂……嫂子，南城太远了，路上肯定不安全。要不，我们还是在这里躲到天亮吧。说不定……说不定守军就打回来了。”
“等到天亮，他早就死了。”秦悠若的声音冷了下来，“而且你凭什么认为，我们能活到天亮？”
她的话，像一盆冰水，浇灭了那老兵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我……我们……”
“什长是为了救我们才拼成这样的！”马六突然激动地喊了起来，他指着那个老兵，眼睛通红，“王二麻子，你忘了刚才什长是怎么带我们杀退那些怪物的吗？你忘了周奎大哥是怎么死的吗？现在什长倒下了，你他娘的就想当缩头乌龟？”
被叫做王二麻子的老兵，被骂得满脸羞惭，低下了头。
秦悠若没有再多说什么。她走到一具血蛮的尸体旁，费力地将那柄厚重的蛮人弯刀抽了出来，然后走到巷道口，用刀锋在石墙上用力地摩擦着，发出“刺啦刺啦”的刺耳声响。
火光下，她的侧影显得孤傲而决绝。
“想活命的，就自己想办法跟上。不想走的，我不勉强。”她头也不回地说道，“丑话说在前面，从现在开始，谁要是敢拖后腿，或者动什么歪心思，我这把刀，不认人。”
那冰冷肃杀的语气，配上她之前一匕首废掉无眼巨汉一只眼睛的狠厉，让剩下的三名士兵齐齐打了个冷颤。他们毫不怀疑，这个看起来柔弱的女子，真的会说到做到。
求生的本能，与对强者的畏惧，最终战胜了他们内心的怯懦。
王二麻子一咬牙，站了起来：“嫂子说得对！什长不能死！我们跟他走！”
“对！跟他走！”另外两人也纷纷附和。
秦悠若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她将那柄磨得锋利了些的弯刀插在腰间，然后开始有条不紊地指挥起来。
“马六，你去找几块结实的木板和绳子，我们要做个简易的担架。王二麻子，你们三个，把所有能用的水囊和干粮都收集起来。还有，把这些蛮人身上的兵器也都带上，特别是那种短弩，能带多少带多少。到了地方，这些都是我们付钱的资本。”
她的指挥，清晰而有效。几个大男人在她面前，竟没有半分不服，立刻分头行动起来。
很快，一个用破门板和皮甲条做成的简易担架便完成了。他们小心翼翼地将陈默抬上担架，马六和另一个士兵一前一后地抬着，王二麻子两人则背着沉重的武器和补给，护在两侧。
秦悠若手持弯刀，走在最前面，负责开路和警戒。
一行五人，加上一个重伤昏迷的陈默，就这样组成了一支小小的队伍，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黑石关混乱的夜色之中。
离开巷道，外面的世界，宛如人间地狱。
曾经繁华的街道，如今被火焰和尸体所占据。远处，喊杀声、惨叫声、建筑倒塌的轰鸣声，交织成一曲末日的交响乐。空气中弥漫着浓烟与血腥混合的恶心气味，让人几欲作呕。
不时有三五成群的溃兵，像野狗一样在废墟中翻找着财物，看到他们这支小队，大多露出贪婪而警惕的目光。但当他们看到秦悠若手中那柄还在滴血的蛮人弯刀，以及队伍后面那两个背着一堆精良兵器的士兵时，又都犹豫着不敢上前。
秦悠若的表情，始终冷若冰霜。她那强化过的精神力，虽然不如陈默那般强大，却也让她拥有了远超常人的感知。她总能提前避开大股的乱兵，或是正在交战的区域，选择那些偏僻无人的小巷穿行。
她的每一步都走得极为小心，不仅是为了躲避敌人，更是为了让担架上的陈默，能够平稳一些。
饶是如此，陈默的伤势，还是在颠簸中不可避免地加重了。他紧闭的双眼中，不时流露出痛苦的神色，嘴里也发出了微弱的呻吟。
秦悠若的心，随着他的每一声呻吟，都揪得紧紧的。
他们就像是黑夜大海中的一叶扁舟，在惊涛骇浪中艰难地寻找着那一线生机。
不知走了多久，绕了多少路，当他们终于来到南城地界时，周围的环境，变得愈发破败和压抑。这里的建筑低矮而密集，巷道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空气中飘荡着一股常年不散的霉味与腐臭。
这里就是老鼠巷。
马六凭借着记忆，带着众人在如同迷宫般的巷道里七拐八绕，最后，停在了一座毫不起眼的木屋前。
这木屋看起来比周围的房子还要破旧，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门上没有挂任何招牌，只有门楣上，用木炭画着一个模糊不清的葫芦图案。
“就是这里了。”马六压低了声音说道，脸上带着一丝紧张。
秦悠若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将担架放下，然后自己上前，伸出手，在木门上轻轻地敲了三下。
咚。咚咚。
一长两短，似乎是某种暗号。
等了许久，里面都没有任何反应。
就在王二麻子忍不住想再敲的时候，一道苍老而警惕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谁？”
“求医。”秦悠若言简意赅地回答。
“城里都乱成这样了，医馆早就关门了。去别处吧。”那声音显得很不耐烦。
秦悠若没有放弃，她提高了声调：“我们带了‘诊金’。上好的蛮人精钢武器，还有一把能连发三矢的军用手弩。”
门内沉默了片刻。
过了一会儿，门上一个小小的窗口被打开，一双浑浊却又精明的眼睛，从里面向外窥探。
那双眼睛扫过秦悠若手中的弯刀，又扫过王二麻子他们背负的兵器，最后，落在了担架上那个浑身是血的男人身上。
“伤得这么重，半个身子都进了鬼门关了。救不活的，你们还是早点给他找块地埋了吧。”那声音依旧冷漠。
“救不活，我们就把这些兵器，全都送给街口的‘黑风堂’。”秦悠若冷冷地说道，“我想，他们会对这些军械很感兴趣。到时候，是拿来孝敬蛮人，还是用来撬开您老的家门，就不好说了。”
这句软中带硬的威胁，显然起了作用。
门内的那双眼睛里，闪过一丝忌惮。
“……进来吧。”
吱呀一声，破旧的木门，缓缓地打开了。
一个身材佝偻，头发花白，穿着一身满是药渍的麻布长衫的老者，出现在了众人面前。他手里提着一盏油灯，昏黄的灯光照在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显得有些阴郁。
他就是鬼手孙。
“把他抬进来，动作轻点，别把我这破地方给弄塌了。”孙药师没好气地说了一句，便转身向里屋走去。
屋内不大，却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药材和瓶瓶罐罐，一股浓郁的草药味扑面而来。
他们将陈默抬到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上。孙药师放下油灯，走上前来，也不说话，只是伸出两根枯瘦如鸡爪般的手指，搭在了陈默的脉搏上。
片刻之后，他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奇了……”他喃喃自语。
他又伸手，掀开陈默破烂的衣衫，查看他胸口的伤势。当他看到那己经塌陷，却又在以一种诡异的方式自行复位的胸骨时，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震惊的神色。
“这……这怎么可能？”他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怪物，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秦悠若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大夫，他到底怎么样？”
孙药师没有回答她，而是死死地盯着陈默的胸口，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五脏移位，心脉破损，全身骨骼至少断了二十处……这种伤，别说是人，就是一头牛，也该死透了。可他的脉象，却如风中残烛，虽弱，但始终不灭。体内还有一股……一股奇怪的生机在护着心脉。这小子……到底是什么怪物？”
他猛地抬起头，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秦悠若：“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他又是怎么伤成这样的？”
秦悠若面不改色地说道：“我们是黑石关的守军，他是我们的什长。在与北蛮的怪物作战时，被一个巨人所伤。”
“北蛮的怪物？巨人？”孙药师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加凝重。
他沉吟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道：“我可以试试救他。但你们带来的这点东西，可不够付诊金。”
马六急了：“老先生，我们所有的家当都在这了！求求您，救救我们什长吧！”
孙药师却摇了摇头，目光重新落回陈默身上，眼神变得有些灼热，像是在看一件稀有的藏品。
“普通的金银财宝，我要来何用？我要的东西，你们现在没有，但或许……可以去取来。”
秦悠若心中一沉，问道：“你要什么？”
孙药师伸出一根手指，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带着某种魔力。
“我要一颗……活的‘血蛮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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