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清源走了，留下亭子里心思各异的三个人。
段正淳是又敬又佩，外加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这等神仙人物，终究是留不住的。他转头看向身旁的秦红棉和木婉清，心里那点失落又被庆幸取代。不管怎么说，因为这道长的出现，他和红棉、婉清的关系总算破冰了。他暗下决心，往后定要好好补偿她们母女。
秦红棉想得则更深些。这道长对婉清，似乎格外不同。几次三番出手相助，刚才临走前看婉清那一眼，里面的意味……她这做娘的，岂会看不出来？她心里有些担忧，那道长来历神秘，本事通天，女儿若是……怕是将来要吃苦头。可转念一想，若非这道长，她们母女如今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光景。她叹了口气，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而木婉清，脑子里则反复回响着张清源最后那句话——“珍惜眼前人”。
眼前人……
她抬眼，看了看身旁神色复杂的父母。段正淳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和弥补，母亲眼中有关切，也有隐忧。这是她的“眼前人”。仇恨蒙蔽了她太久，让她几乎忘了，除了仇恨，她还有母亲，还有一个……名义上的父亲。
心里那块坚冰，似乎在阳光和那人的话语下，加速消融着。可随之而来的，是一种陌生的、让她有些无措的柔软。习惯了用冷漠和仇恨武装自己，忽然要卸下这层盔甲，她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婉清，”段正淳见她发呆，温和地开口，“今日受惊了，回去好生歇着。爹晚些再去看你。”
木婉清看了他一眼，没像以前那样冷言相对，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这一声细微的回应，却让段正淳喜出望外，脸上的笑容都真切了几分。
秦红棉也拉着女儿的手，柔声道：“回去吧，娘陪你。”
一家三口，第一次心平气和地一同离开了凉亭。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交织在一起，仿佛预示着某种新的开始。
……
是夜，月华如水，静静流淌在王府的飞檐斗拱之间。
木婉清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枕边那块玉佩散发着淡淡的凉意，让她心神安宁，却也让她思绪越发清晰。
白天的惊险，柳依依疯狂的指控，还有那人云淡风轻间化解危机的身影，一幕幕在眼前闪过。尤其是他临走时那句“珍惜眼前人”，像颗种子，在她心里生根发芽。
她翻了个身，面向窗户的方向。窗纸上映着皎洁的月光，院子里树影摇曳。
忽然，一道极淡的影子，似乎从窗外一闪而过。
木婉清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坐起身，低喝道：“谁？！”
窗外静悄悄的，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是错觉吗？
她披上外衣，轻手轻脚地走到窗边，犹豫了一下，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月光如水银泻地，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那晚他吹箫、教她功夫的那片竹林方向，隐约传来几声夜枭的啼叫。
她正疑惑，却闻到一股极其清淡、若有若无的草木清香，顺着窗缝飘了进来。这味道……她记得，是那人身上的气息！
他来过？
木婉清的心跳骤然加快。她探出头，西下张望，依旧不见人影。只有窗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小的、用嫩绿竹叶包裹着的东西。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那个竹叶包，入手微沉。打开一看，里面并非什么奇珍异宝，而是一本薄薄的、纸张泛黄的小册子，封面上没有任何字迹。
她借着月光，翻开册子。里面是用工整却略显古朴的笔迹，描绘着一些奇怪的动作姿势，旁边还有细密的注解，并非武功招式，更像是一种……引导呼吸、锤炼筋骨的法门？那些注解的语言通俗易懂，甚至带着点调侃的味道，比如“此式如同懒猫伸腰，需得惬意自在，莫要绷得像根棍子”，“呼吸绵长，想象自己是个会喘气的乌龟”……
木婉清看着看着，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赶紧捂住嘴。这口吻，像极了那人平时说话的风格。
是他留下的。
他深夜前来，就为了送这本看似不起眼的小册子？
她仔细翻看，发现这些动作和呼吸法，看似简单滑稽，但若照着练习，似乎隐隐能感觉到体内气息的流动变得顺畅了些，连白日里因为紧张而有些僵硬的筋骨都松弛了不少。
这绝不是普通的健体功夫。
他将如此珍贵的东西，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放在她窗外？
木婉清握着这本薄薄的册子，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有得到秘法的欣喜，有被他记挂的暖意，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酥酥麻麻的感觉，从心尖蔓延开去。
他到底……想做什么？
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她走到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她泛着红晕的脸颊和亮得惊人的眸子。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有些陌生。这还是那个一心只想报仇、冷若冰霜的木婉清吗？
“珍惜眼前人……”她低声重复着这句话，手指轻轻拂过枕边那块玉佩冰凉的表面。
眼前人，除了父母，是否也包括了那个……神出鬼没、让她心思烦乱的道人？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自己都吓了一跳，脸上瞬间烧得更厉害了。她慌忙摇头，试图驱散这荒唐的想法。
可那本册子就握在手里，那人的气息仿佛还萦绕在鼻尖，他戏谑的笑容、关切的眼神，清晰得如同就在眼前。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无论如何，这本册子是他的一片心意，也是难得的机缘。她决定，从明日起，便照着这上面的法子好生练习。
她将册子小心地收在枕头底下，和那块玉佩放在一起。躺在床上，依旧毫无睡意，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册子上那些滑稽的动作，一会儿是他调侃的话语，一会儿又是自己方才那荒唐的念头……
首到后半夜，她才迷迷糊糊睡去。睡梦中，似乎又见到了那片月光下的竹林，和那个倚在青石上、拎着酒葫芦的青色身影。
而此刻，王府最高的那座观星楼屋顶上，张清源正悠闲地躺在瓦片上，翘着二郎腿，望着天边那轮将圆未圆的月亮，手里的小酒葫芦一晃一晃。
他神识扫过木婉清的小院，“看”到她发现册子时的惊讶，看到她翻阅时的忍俊不禁，也“看”到她后来那脸红心跳、胡思乱想的模样。
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喝了口酒。
“根骨心性都是上佳，就是这心思……还是太乱。”
“慢慢来吧，种子己经种下，总能等到开花结果的那天。”
“这红尘历练，倒也有趣……”
他低声自语，身影在月色下渐渐变得模糊，最终如同融入月光一般，消失不见。
夜还长，王府的故事，也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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