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跟水银似的，泼洒在两人身上，把影子拉得老长，交织在铺满竹叶的地上。风吹过竹林，哗啦啦响，像是一首低回的小曲儿。
木婉清站在张清源旁边，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混着点酒气的草木清香。这味道她如今熟悉得很，每次闻到，心里头就跟有小爪子轻轻挠似的，又痒又慌。她两只手背在身后，手指头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眼睛盯着地上晃动的竹影，不敢转头看他。
张清源倒是自在，背靠着冰凉的大青石，一口接一口地抿着小酒葫芦里的酒，眯着眼，像是在品味，又像是在享受这月夜的宁静。他也没说话，就那么陪着。
过了好一会儿，还是木婉清先憋不住了。这沉默，比吵架还让人心慌意乱。
“你……”她嗓子有点干，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你老是这么神出鬼没的，就不怕被人当成……当成采花贼抓起来？”
话一出口，她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这说的什么跟什么啊！
张清源闻言，侧过头看她，月光下，他眼睛里像是落进了星星，带着点戏谑的光：“采花贼？采你这朵带刺的黑玫瑰？”他上下打量她一下，摇了摇头，“风险太高，划不来。”
“你！”木婉清气得跺脚，脸上腾地一下就烧起来了，扭过头去，“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看着她气鼓鼓又羞恼的侧脸，在月光下泛着珍珠般柔和的光泽，张清源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寂静的竹林里显得格外清晰。
“行了，不逗你了。”他止住笑，语气正经了些，“看你最近气色不错，那‘体操’没白练。心里那点疙瘩，是不是也松开些了？”
提到这个，木婉清心里的气恼散了些。她沉默了一下，轻轻“嗯”了一声。确实，自从开始练那套奇怪的功法，身体轻快了不说，连带着心里也好像敞亮了不少。不再像以前，时时刻刻都被仇恨堵着，喘不过气。
“有些事，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张清源看着远处摇晃的竹梢，声音平和，“老背着不放，累的是自己。你爹……段正淳那人，虽然混账了点，但对你们母女，眼下看倒是有几分真心悔过。给你娘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没什么不好。”
木婉清低着头，没说话。这些道理，她何尝不明白？只是放下，谈何容易。那十几年的孤苦和怨恨，不是几句话就能抹平的。
“我知道不容易。”张清源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喝了口酒，慢悠悠地说，“就像练功，得一点点来，急不得。但总得往前看，对吧？前面路还长着呢，风景……也还不错。”
前面……风景？
木婉清下意识地抬起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竹林外。月光下，王府的轮廓隐约可见，更远处是沉睡的城池和模糊的山影。她忽然想起他之前说过的“万水千山”。那会是什么样的风景？
“你……”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你走过很多地方吗？”
“嗯，算是吧。”张清源晃着酒葫芦，“天南地北，瞎逛。”
“那……外面是什么样的？”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向往。她从小在幽谷长大，后来就是跟着母亲西处寻找段正淳，她的世界很小，很窄。
张清源看了她一眼，见她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少女特有的好奇，跟平时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判若两人。他笑了笑，开始跟她描述起来。
他说起北方草原的一望无际，风吹草低见牛羊；说起南方水乡的小桥流水，吴侬软语；说起西边大漠的孤烟落日，驼铃声声；还有东海之滨的波涛汹涌，海鸟翱翔……
他没有用什么华丽的词藻，就是平平常常地讲述，偶尔夹杂几句调侃，比如说草原上的牧民喝酒多么豪爽，能把他这种“酒鬼”都喝趴下；说水乡的姑娘说话软得能滴出水来，吵架都像在唱歌。
木婉清听得入了神。她从未想过，世界竟然这么大，这么丰富多彩。跟她之前十几年灰暗的人生比起来，简首是两个世界。她仿佛透过他的描述，看到了那广阔无垠的天地，心里某个被禁锢的地方，悄然松动了。
“真好啊……”她忍不住轻声感叹，眼神有些迷离。
“想去看看？”张清源挑眉看她。
木婉清愣了一下，随即眼神黯淡下去，摇了摇头：“我……我不知道。”她还有母亲，还有这个刚刚有点起色的“家”，她能一走了之吗？
张清源也没追问，只是意味深长地说：“机会嘛，总是有的。就看你到时候，敢不敢迈出那一步了。”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不再尴尬，反而有种默契的安宁。他们就这样并肩站着，一个靠着青石喝酒，一个望着月光出神，竹影在他们身上摇曳，仿佛一幅静谧的画卷。
过了许久，张清源打了个哈欠，揉了揉脖子：“行了，月亮也晒得差不多了，道爷我回去困觉了。”
木婉清心里又是一阵莫名的失落，但这次她没有再开口挽留，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张清源看着她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忽然开口，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对了，过两天我可能要离开大理一阵子。”
木婉清猛地抬起头，看向他：“你要走？”声音里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急切。
“嗯，有点小事要办。”张清源看着她瞬间绷紧的小脸，心里有点好笑，又有点说不清的异样，“怎么？真舍不得了？”
木婉清脸一红，嘴硬道：“谁舍不得了！你爱去哪去哪！”可攥紧的衣角却泄露了她的心绪。
张清源笑了笑，也没戳穿她，只是说道：“走之前，再教你个小玩意儿吧，算是……临别礼物？”
“什么小玩意儿？”木婉清好奇地问。
张清源从袖子里摸出三枚普普通通的铜钱，递给她：“拿着。”
木婉清疑惑地接过铜钱，入手冰凉。
“看好了。”张清源示意她注意。只见他随手从地上捡起一片竹叶，夹在指间，对着不远处一根粗壮的竹子随意一甩。
竹叶无声无息地飞出，悄无声息地没入了竹身，连点声响都没有。
木婉清瞪大了眼睛，这手法，比她练习的飞花技巧更加隐蔽，更加凌厉！
“这不是靠蛮力，是靠巧劲和气息。”张清源解释道，“就像这样……”他靠近一步，想再次像上次那样握住她的手腕引导。
木婉清却像是受惊的小鹿，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心跳如擂鼓。上次被他握住手腕的感觉她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温热酥麻的触感，让她好几个晚上都没睡好。
张清源的手停在半空，愣了一下，随即失笑，收回手：“行，你自己琢磨也行。记住，心要静，气要沉，意随念动，力发指尖。把这铜钱当成你身体的一部分，想着让它去哪儿，它就该去哪儿。”
他把要领细细说了一遍，也不催促，任由她自己体会。
木婉清凝神静气，回想他刚才的动作和话语，将一枚铜钱扣在指间，瞄准那根竹子，手腕轻轻一抖。
铜钱歪歪斜斜地飞出，打在竹竿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然后掉在了地上。力道和准头都差得远。
她有些气馁。
“急什么？”张清源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我当初学的时候，可是砸坏了好几个师父的瓦罐才练成的。你这才哪儿到哪儿？”
木婉清抿了抿唇，不服输地又捡起铜钱，继续练习。
张清源就靠在青石上，一边喝酒，一边看着她一遍遍地尝试，偶尔出声指点一两句。
“手腕再放松点，别绷着。”
“呼吸，注意呼吸，别憋气。”
“对，就这样，感觉是不是顺了点？”
月光下，少女专注练习的身影，和靠在青石上悠闲饮酒的道人，构成了一幅奇异却又和谐的画面。
也不知道练了多久，木婉清终于找到了一点感觉，一枚铜钱带着一丝微弱的破空声，终于勉强钉入了竹竿，虽然很浅，但总算没有掉下来。
“成功了！”她忍不住低呼一声，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如同冰雪初融，春花绽放，在月光下美得惊心动魄。
张清源看着她那发自内心的笑容，晃了晃酒葫芦，也笑了：“还行，不算太笨。”
木婉清心情大好，也难得地没有反驳他，只是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
张清源将最后一口酒喝完，把空了的酒葫芦塞回袖子里，站首身体：“好了，礼物送到，功夫也教了，道爷我真得走了。”
他看着她，顿了顿，语气难得地认真了几分：“我走之后，自己多小心。那套‘体操’别落下，对你大有好处。至于其他的……顺其自然就好，别强求，也别怕。”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印在心里，然后转身，青衫在月光下划过一道飘逸的弧线，几步便融入了幽深的竹林，消失不见。
这一次，他没有再说“我走了”，但木婉清知道，这次分别，可能真的需要一段时间了。
她握着手里那三枚还带着她体温的铜钱，看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挖走了一块。但奇怪的是，并没有太多悲伤，反而有种淡淡的、说不清的期盼。
他说，机会总是有的。
他说，别怕。
月光静静地照着她，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她低头，看着手中那枚勉强钉入竹竿的铜钱，嘴角慢慢扬起一个坚定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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