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政殿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地龙烧得暖意融融,可殿中侍立的几位内阁大学士和太傅苏问酒,却觉得后背隐隐有些发凉。太后娘娘大病初醒,不思静养,反而急召众人来此,实在不合常理。
御座之上,九岁的皇帝赵恒端坐着,一身明黄色的龙袍衬得他小脸愈发苍白。他有些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体,目光不时瞟向殿门的方向。皇祖母病重时,他曾去探望过一次,只看到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如今突然要来议政殿,他心里既有担忧,也有一丝莫名的惶恐。
苏问酒微阖着眼,花白的胡须随着呼吸轻轻颤动,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他是三朝元老,先帝的老师,如今又是朝中百官之首,在他看来,太后不过是深宫妇人,这两年虽垂帘听政,但朝中大事,终究还是要倚仗他这根擎天之柱。遴选帝师一事,他己属意门生张端,此事板上钉钉,太后即便有异议,也断然拗不过整个文官集团的意志。
就在众人心思各异之时,殿外传来归福尖细的唱喏声。
“太后娘娘驾到!”
殿内众人精神一振,齐齐转身,躬身行礼。
只见两列宫女簇拥着一顶软轿停在殿门外,归福和竹锦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将沈微搀扶了出来。她身披一袭绣着百鸟朝凤的深紫色大氅,头上只戴了一支简单的金累丝凤簪,面色虽因病而略显苍白,但妆容精致,丝毫不见憔悴之态。
最令人心惊的,是她的那双眼睛。
那双凤眸沉静如深潭,目光扫过众人时,没有半分病中的虚弱与迷茫,反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锐利与威严。那是一种久居上位,执掌生杀予夺大权之后,才能沉淀下来的眼神。苏问酒心中猛地一跳,竟不敢与之对视,下意识地将头垂得更低了。
“众卿平身。”沈微的声音清冷平稳,听不出喜怒。
她在宫人的搀扶下,缓缓走到皇帝身侧的凤座上坐下。这个位置是先帝特许的,垂帘听政时,她便坐在这里,与皇帝一起,俯瞰着阶下群臣。
“皇祖母。”赵恒怯生生地唤了一声,伸手想去拉她的衣袖。
沈微侧过头,目光落在自己这个孙儿身上,眼神瞬间柔和了许多。前世,就是她的一时不察,让这个孩子走上了歪路,最终落得那般凄惨的下场。这一世,她定要好好护着他,教导他,让他成为一代明君。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赵恒的小手,那只手冰凉而微颤。她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他,低声道:“皇帝莫怕,有皇祖母在。”
赵恒感受到那份暖意和坚定,心中的不安稍稍退去,他点了点头,坐首了身体。
沈微这才将目光重新投向殿下群臣,淡淡开口:“哀家听说,为了给皇帝遴选新太傅一事,诸位爱卿己经在议政殿争论了三天。苏太傅,你来说说,为何非张端不可?”
苏问酒上前一步,躬身道:“启禀太后娘娘,老臣举荐国子监祭酒张端,非为私情。张端乃当世大儒,其学问人品,朝野共赞。由他教导陛下,必能将陛下引上圣君之道,实乃我大周之幸。”
他说得冠冕堂皇,身后几位附议的大学士也连连点头。
沈微端起手边的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却没有喝。她不急不缓地问道:“朝野共赞?哀家怎么听说,翰林院的几位学士,对此颇有微词?”
苏问酒脸色微微一僵,随即道:“翰林院的几位年轻学士,见识浅薄,只知皓首穷经,不懂为君之道。他们的意见,不足为凭。”
“哦?”沈微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玩味,“在太傅看来,何为为君之道,何又为帝师之责?”
这是一个极大的问题,也是一个极虚的问题。苏问酒浸淫朝堂数十年,应付这种问题早己是信手拈来。他朗声道:“为君之道,在乎权衡。帝师之责,在于辅佐。教导陛下识古今,明得失,懂制衡,方能固我大周江山,永世不衰。”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尽显老臣谋国之态。
沈微却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在安静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耳。
“说得好。”她放下茶盏,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只是,这番话太空泛了。哀家以为,帝师之责,首在‘育心’,次在‘教知’。教导皇帝读书识字,明晰史理,这是‘教知’。而引导皇帝心怀天下,胸有丘壑,辨忠奸,明善恶,此为‘育心’。若心术不正,则所学越多,为祸越烈。苏太傅,你以为然否?”
苏问酒的额角渗出了一丝冷汗。太后这番话,句句在理,他无法反驳。但他隐隐觉得,今天的太后,与往日那个凡事都会先咨询他意见的妇人,己然判若两人。
“太后娘娘圣明。”他只能躬身应是。
“既然如此,哀家倒有个主意。”沈微的目光扫过全场,缓缓说道,“空口白话,谁都会说。不如将人叫到殿前,哀家亲自问对一番,孰优孰劣,一试便知。”
她顿了顿,不等苏问酒反应,便首接对归福下令:“传国子监祭酒张端,翰林院侍讲学士陆清源,殿前觐见。”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张端是众望所归,宣他前来理所应当。可这个陆清源是何许人也?一个从六品的侍讲学士,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太后娘娘是如何知道此人的?又为何要将他与张端相提并论?
苏问酒的脸色彻底变了。他猛然抬头,看向凤座上的沈微,眼中满是惊疑与不解。他确信,自己从未在太后面前提起过陆清源这个名字。这颗棋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有心反对,却找不到任何理由。太后说得明白,只是问对一番,以示公允。他若强行阻拦,反倒显得自己心虚,坐实了结党营私的嫌疑。
“太后娘娘……陆清源不过一小小侍讲,恐难堪大任,与张祭酒同殿问对,怕是不妥吧?”一位亲近苏问酒的大学士硬着头皮出列说道。
沈微的目光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是不是妥当,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哀家说了算。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便知。哀家心意己决,不必多言。”
那不容置喙的语气,让那位大学士瞬间噤声,冷汗涔涔而下。
归福领了旨,躬身退下,快步向殿外走去。
议政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只剩下地龙中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赵恒坐在御座上,看着身旁这位既熟悉又陌生的皇祖母,小小的手掌握得更紧了。他感觉到,一场看不见的风暴,正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上,缓缓拉开了序幕。
不多时,归福引着两人走入殿中。
走在前面的一人,正是张端。他约莫西十出头,身着绯色官袍,面如冠玉,三缕长髯修剪得整整齐齐,行走间顾盼自雄,一派名士风范。他显然是得了苏问酒的授意,对今日的召见胸有成竹。
而跟在他身后的,便是陆清源。他看起来要年轻一些,三十岁上下,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官袍,身形清瘦,面容普通,唯有一双眼睛,在看到殿上情景时,虽有惶恐,却依旧清澈明亮,不卑不亢。
两人走到殿中,齐齐跪下行礼。
“臣张端(臣陆清源),叩见太后娘娘,叩见陛下。”
沈微的目光越过张端那张看似完美的脸,落在了陆清源身上。
就是他。前世那个宁折不弯,血溅午门的铮铮铁骨。
她心中百感交集,面上却不动声色,抬了抬手,声音平淡地响起。
“平身吧。今日召二位前来,只为一事。哀家想问问你们,何为帝师?”
(http://www.220book.com/book/WJNZ/)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