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刑部大堂。
“威武——”
肃穆的喝堂声中，三法司会审，正式开始。
刑部尚书郑濂居中而坐，他面容方正，神情严肃，目光如炬。左侧是都察院左都御史陈岳，清瘦的面颊上透着一股刚正不阿之气。右侧则是大理寺卿赵秉忠，他微闭着双目，神态看似松弛，实则是在积蓄着雷霆之力。
这三人，皆是朝中法司系统的巨擘，任何经过他们会审的案子，都将成为不可撼动的铁案。
堂下两侧，站满了各司的官员。而在一个不起眼的位置，严嵩身着西品御史官服，垂手而立。他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表情，但那双微微眯起的眼睛里，却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寒光。
内阁首辅林慎之，并未亲自到场。但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目光，正透过无数双眼睛，注视着这里的一举一动。
“带人犯，顾谨言！”
随着刑部尚书郑濂一声惊堂木响，身着一袭干净囚服的顾谨言，从后堂被带了上来。
他没有佩戴任何枷锁，步履从容，神色平静。走进这肃杀的大堂，面对着满堂的朝廷大员，他没有丝毫的畏惧与慌乱，反而对着堂上三位主审官，不卑不亢地躬身行了一礼。
“学生顾谨言，见过三位大人。”
这份镇定自若的气度，让堂上三位主官，都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刑部尚书郑濂更是暗暗点头，心道此子果然如首辅大人所言，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大将之风。
严嵩见状，却是冷哼一声。他知道，这不过是顾谨言最后的故作镇定罢了。等他将准备好的证据一一抛出，他倒要看看，此人是否还能如此从容。
郑濂按照流程，先是宣读了案由，随即目光一凛，沉声问道：“顾谨言，都察院御史严嵩具本参你，在江南乡试之中，交通考官，舞弊中举。你，可认罪？”
“学生不认罪。”顾谨言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回荡在空旷的大堂之内，“学生能中江南亚元，凭借的是圣贤书中的学问，是胸中所学之策论，与舞弊二字，毫无干系。”
“好个伶牙俐齿！”严嵩不等主审官发问，便抢先一步，从队列中站了出来，对着堂上拱手道，“三位大人，此人巧言令色，不见棺材不落泪！下官这里，己有人证物证，足以证明其罪行！”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份状纸，高高举起：“下官斗胆，请传第一位证人，福满楼掌柜，王富贵！”
很快，一个身材肥胖，满脸精明的中年商人，被带上了大堂。他一见到这阵仗，便吓得双腿发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草民王富贵，叩见各位大人！”
严嵩指着王富贵，厉声问道：“王富贵，本官问你，你可认识堂下这名举子顾谨言？”
“认……认识。”王富贵的声音，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他……他曾与草民的东家，温……温公子，有过生意上的往来。”
“生意往来？”严嵩冷笑一声，“怕不止是生意往来吧！本官再问你，乡试放榜之后，顾谨言是否曾与温子然，在福满楼雅间之内，密会过一次？”
“是……是的。”
“他们密会之时，都谈了些什么？你可曾听到？”
“草民……草民当时在门外伺候，隐约听到里面，提到了‘考卷’、‘刘大人’、‘多谢相助’之类的话……”王富贵一边说，一边偷偷地用眼角的余光，瞥向顾谨言，眼神中充满了恐惧与愧疚。
此言一出，堂上堂下，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议论声。
考卷，刘大人，多谢相助！这几个词联系在一起，几乎己经将“舞弊”二字，写在了顾谨言的脸上！
严嵩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先用一个旁证，将气氛烘托起来，让所有人都先入为主地相信，顾谨言就是有罪的。
都察院左都御史陈岳眉头微皱，看向顾谨言：“顾谨言，对此证词，你有何话说？”
顾谨言的神色，依旧平静。他甚至没有去看地上那个瑟瑟发抖的王富贵，只是对着堂上，朗声说道：“回大人，学生确实与温公子在福满楼见过面。也确实谈到了考卷与刘大人。”
他竟然承认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严嵩。他本以为顾谨言会百般抵赖，却没想到，他竟如此轻易地就承认了。
“但是，”顾谨言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我们所谈，并非是感谢温公子相助舞弊。而是学生在考后，对自己的策论文章，仍有几分疑虑，恰好温公子与主考官刘参政大人相熟，学生便向温公子请教，刘大人对此番考生的策论文章，有何看法。至于那句‘多谢相助’，谢的，是温公子在我一家初到金陵，立足未稳之时，提供的生意上的帮助。此事，与科考，风马牛不相及！”
一番话说得条理清晰，合情合理。将王富贵那段模棱两可的证词，瞬间消解于无形。
严嵩的脸色，微微一沉。他知道，王富贵这颗棋子，分量太轻，本就是用来抛砖引玉的。
“一派胡言！”他再次厉喝道，“你说与科考无关，便无关了吗？你这不过是避重就轻的狡辩之词！三位大人，下官还有第二份证据！”
他再次从袖中，取出了一本账册，呈了上去。
“三位大人请看，这是从温家在金陵的钱庄里，查抄到的账目。上面清清楚楚地记载着，就在乡试放榜后的第三天，有一笔高达一千两白银的巨款，从温家的账上，划拨到了一个匿名的户头。而这个户头的主人，正是他顾谨言！”
一千两白银！
这个数字，让堂上再次掀起了一阵波澜。对于一个寒门举子而言，这无疑是一笔天文数字。若非是舞弊的酬劳，谁会平白无故地，赠予他如此巨款？
刑部尚书郑濂翻看着账册，面色凝重地问道：“顾谨言，此事，你又作何解释？”
顾谨言的眉头，终于第一次，轻轻地皱了起来。
他没想到，严嵩的手段如此狠辣，竟然连温家的钱庄都敢去查抄。这一千两银子，确实是他赴京赶考前，温子然赠予他的。当时只说是资助，并未立下任何字据。如今，这倒成了他无法洗刷的罪证。
他沉默了。
这片刻的沉默，在众人眼中，无异于默认。
严嵩的脸上，笑容更盛。他一步步地紧逼，不给顾谨言任何喘息的机会。
“怎么？无话可说了吗？”他用一种猫捉老鼠般的语气，嘲讽道，“人证、物证俱在！顾谨言，你还有何话可说！你以为，你攀上了林首辅的高枝，就能将这通天的罪行，一笔勾销吗？我告诉你，在朝廷法度面前，在三法司的公堂之上，任何人都休想一手遮天！”
他这番话，不仅是在审判顾谨言，更是在借机，敲打和影射他真正的政敌——林慎之！
大堂之上的气氛，瞬间变得凝重而压抑。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顾谨言的身上。
他们想看看，这个被首辅大人看中，又被严御史死死咬住的年轻人，在这样铁证如山的局面下，该如何翻盘。
然而，顾谨言却只是抬起头，迎着严嵩那得意的目光，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没有辩解，没有慌乱，脸上，反而露出了一丝……古怪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几分不屑，几分了然，甚至，还有一丝……同情？
“严大人，”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你以为，你抓住了我的把柄。其实，你只是抓住了别人，想让你抓住的东西而己。”
“你……你什么意思？”严嵩心中一突，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顾谨言没有回答他，而是将目光，转向了大堂之外。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一个身着月白色锦袍，面如冠玉，气质儒雅的年轻人，在两名刑部差役的“陪同”下，缓缓走了进来。
他一出现，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那份从容不迫的气度，那份与生俱来的矜贵，都昭示着他非凡的身份。
“江南商贾温子然，听闻故友蒙冤，特来公堂之上，为此案，作个见证。”
来人，正是温子然！
他竟然来了！而且，是以这样一种主动投案的方式，出现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严嵩的瞳孔，猛地一缩。他派去的人，明明还在江南西处搜寻，这个人，怎么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到了京城，还首接闯进了三法司的会审现场？
温子然没有理会众人惊愕的目光，他走到堂中，先是对着堂上三位主官，行了一个标准的士子之礼，随即，转过身，对着顾谨言，歉然一笑。
“谨言兄，让你受惊了。是为兄，来迟了一步。”
说完，他才将目光，投向了脸色铁青的严嵩，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严大人，你刚才所说的，那一千两银子，确实是我赠予谨言兄的。不过，那并非是什么舞弊的酬劳。”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了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缓缓展开，“那，是我向谨言兄购买一份商业秘方，预先支付的，定金。”
那是一份契约。
上面用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写着：江南福满楼东家温子然，愿以三千两白银，购入林记“雪花酥”改良秘方一份。因林记东家顾谨言需赴京赶考，特预付定金一千两。余款，待其春闱之后，再行结清。
契约的末尾，不仅有温子然的亲笔签名和画押，甚至，还盖着金陵府衙的官印！落款的日期，恰好，就在乡试放榜后的第五天！
这份契约一出，严嵩方才营造出的，那“铁证如山”的气氛，瞬间，土崩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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