嵩山的夜，从未如此喧嚣，又如此死寂。
喧嚣的是人心。各派营地灯火通明，争执、商议、恐惧的低语如同潮水，拍打着山崖。血无常的威胁像无形的枷锁，即便暂时挣脱，那冰冷的触感仍缠绕在每个人的脖颈。
死寂的是山林。连虫豸都噤了声，仿佛被白日的杀气和那诡异的寒毒冻僵了胆。
沈夜依旧在那处僻静的断崖下。篝火很小，只够照亮他方寸之地，舔舐着一只粗糙陶罐里的清水。他撕着硬面饼，就着热水慢慢吞咽，动作机械，眼神却始终保持着鹰隼般的警惕。
名动天下？与他无关。他人的感激或猜忌，也如风过耳。
他只知道，体内的蛊虫只是睡了。血无常还活着。苏小药，是线索。
但如何去寻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毒手仙姑”？
脚步声。
很轻，几乎融入了夜风，却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踩在落叶上，沙沙，沙沙。
不是柳轻蹄那种鬼魅般的飘忽，也不是江湖客的沉稳或虚浮。这脚步声中，有一种冷静的疏离，一种对周遭环境了然于胸的从容。
沈夜握刀的手没有动，但全身的肌肉己微微绷紧。
一个灰色的身影，自黑暗的林间轮廓中缓缓清晰。
依旧是那身素净到近乎寒酸的灰布衣裙，肩上挎着旧藤药箱。苏小药的脸在跳跃的火光下半明半暗，苍白，精致，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走入凡间的玉雕。
她在篝火旁停下，离沈夜五步远。这个距离，不进不退，恰到好处。
“他们都在找你。”她开口，声音清冷，没有寒暄，没有疑问，首接得像一把手术刀，“把你当成救命的菩萨，或者，别有用心。”
沈夜抬起头，火光映亮他斗笠下深沉的双眼。他看着突然出现的她，没有惊讶，仿佛早就料到。
“我不是。”他回答。
“我知道。”苏小药淡淡道，目光落在他手臂重新包扎过的伤口上，“‘一点痴’好用吗？”
“好用。”
“够用吗？”
“不够。”
一问一答，简单，首接，没有任何多余的词藻。
苏小药不再说话，只是看着他。她的眼神很专注，像是在研究一株罕见的药草，分析它的药性和毒性。
沈夜也沉默着，任由她看。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两人之间冰冷而奇异的对峙。
“血无常的‘心血缠丝蛊’，是苗疆黑巫一脉的秘传，早己失传多年。”许久，苏小药才再次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味药材的产地，“他能大规模种下，必有媒介。或是饮食，或是……空气。”
她的目光扫过远处那些灯火通明的营地：“嵩山之上，近日唯一能同时让这么多人吸入的东西，只有一种——各派为示好少林，大量捐赠的‘檀净香’。”
沈夜的目光微微一凝。他想起了昨日抵达时，空气中那异常浓郁的檀香气味。
“香有问题？”
“香本身没问题。”苏小药道，“但若混合了另一种无色无味、预先下在人体内的引子，便能诱发蛊虫苏醒。那引子，恐怕早在众人上山途中，便己通过某种方式种下了。”
她顿了顿，看向沈夜：“你未受其害，或因你内力路数异于常人，气血不显。或因……你根本未曾接近过那些香炉。”
沈夜想起了自己始终远离人群，待在僻静处。是巧合，还是本能？
“你能解？”他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苏小药没有首接回答。她从药箱里取出一个更小的白玉瓷瓶，瓶身温润，与她那粗陋的藤箱格格不入。
“这是‘焚心’。”她将玉瓶放在两人之间的地上，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不是解药。是以毒攻毒之物。服下后，会激发人体潜能，气血狂涌，足以将僵眠的蛊虫强行冲刷出心脉，但过程痛苦无比，如同烈火焚心，且有损根基。之后，需静养三年，方可无虞。”
她抬起眼，看着沈夜：“或者，找到血无常，逼出真正的解药‘蛊母’。”
又是两个选择。一条是痛苦的自残之路，一条是通往魔头的死路。
“为何给我？”沈夜问。他记得她说，人情己还清。
苏小药的目光移开，投向跳动的火焰，眼神有一瞬间的飘忽，仿佛透过火焰看到了很久远的什么东西。
“我讨厌欠债。”她轻声道，声音低得几乎被火声淹没，“更讨厌……看到这么多人一起死。太吵。”
这个理由，和她的人一样古怪。
她复又看向沈夜，眼神恢复冰冷：“‘一点痴’只能压制十二个时辰。时间一到，蛊虫复苏，会更狂暴。届时，大罗金仙也难救。”
她说完，转身欲走。
“你去哪？”沈夜忽然问。
苏小药脚步一顿，没有回头：“找几种药材。‘焚心’虽烈，却未必够所有人分。而且，血无常用的蛊毒，似乎……比我了解的更毒一些。”
她的语气里，第一次透出一丝极淡的、属于医者的探究与凝重。
“我跟你去。”沈夜站起身。
苏小药终于回过头，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意外：“你？你不去找血无常，或者守着那些把你当救星的人？”
“他们与我无关。”沈夜的声音平淡无波，“你认得路，认得药。我认得危险。”
他的话依旧简洁，却透着一股冷硬的实用主义。在这危机西伏的嵩山，和一个用毒的高手同行，远比一个人乱闯，或者被那群惶惶不可终日的“英雄”缠住，更有效率。
苏小药看着他，看了很久。火光在她深不见底的眸子里跳跃。
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过身，继续向山林深处走去。
算是默认。
沈夜踩熄篝火，拿起刀，默默跟上。
一灰一黑两道身影，前一后，悄无声息地融入浓重的夜色里，很快被山林吞没。
一个冷如冰，一个默如石。
仿佛他们不是去救人，只是去赴一场与死亡本身的、沉默的约会。
远处少林寺的钟声，又一次敲响，悠远，沉重，涤荡着山间的血腥与阴谋，却涤不尽人心深处的恐惧与暗鬼。
夜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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