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终究没有烧透黑水湾。 雨太大了,或者说,节度使的人来得比预想的更快,更急。
但有些东西,比火势蔓延得更快。
消息。
淮西节度使私盐被劫是假,自导自演是真;黑水湾畔发现狼牙营腰牌和未及运走的赃盐;神秘刀客与盗圣联手,大闹埋伏,杀人留证……
各种真假难辨的细节,像长了翅膀的毒虫,一夜之间钻遍了蔡州城的大街小巷,酒馆茶楼。人们交头接耳,眼神闪烁,既兴奋又恐惧。这世道,看大人物倒霉,总是小人物贫瘠生活里一抹刺激的调料。
风暴的中心,却异样平静。
沈夜坐在一条最肮脏、最狭窄的暗巷深处,背靠着湿滑冰冷的砖墙。头顶是交错晾晒的破衣烂衫,滴着水,勉强遮住飘落的雨丝。这里臭气熏天,是老鼠和流浪汉的领地,也是灯光和视线最容易忽略的角落。
他怀里揣着那几块硌人的官银,还有更硌人的狼牙营腰牌和半块铜符。手臂上的箭伤简单撕下布条捆扎了一下,血己止住,动作间还有些隐隐作痛。
他需要歇口气,需要想一想。
柳轻蹄像一缕烟,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手里居然拎着一包还冒着热气的酱肉和两个硬馍。
“啧,这地方可真够味。”他嫌弃地皱了皱鼻子,却毫不客气地坐到沈夜对面,将食物递过去,“吃点吧,哑巴兄。打架耗力气,骂人费口水,你两样都占全了。”
沈夜没客气,接过,沉默地吃起来。酱肉咸香,馍很硬,需要用力咀嚼。
“外面可热闹了,”柳轻蹄一边啃着馍,一边含糊不清地说,眼睛在昏暗光线下闪着光,“节度使府邸大门紧闭,但里面的火气,隔三条街都能闻到。王节度使这次怕是要焦头烂额咯,就算能压下去,也得脱层皮。”
他凑近些,压低声音:“不过,咱们的麻烦也大了。狼牙营那帮疯狗,现在全城搜捕一个用哑巴刀的和一个话痨贼。赏格高得吓人。”
沈夜咀嚼的动作停了一瞬,然后继续。他似乎并不意外。
“喂,我说,”柳轻蹄打量着他,“接下来怎么办?蔡州是待不下去了。往南走?江淮一带富庶,好藏身。或者往西?山里虽然苦点,但衙门的手伸不了那么长。”
沈夜咽下最后一口馍,拍了拍手上的碎屑。他没有回答柳轻蹄的问题,反而从怀里取出那半块冰冷的“靖乱”铜符,放在掌心,默默看着。
雨水从屋檐滴落,打在青石板上,发出单调的嗒嗒声。铜符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暗的光泽,那两个字仿佛带着某种沉重的魔力。
柳轻蹄好奇地瞥了一眼:“这啥玩意儿?看着挺旧了。信物?定情物?”他习惯性地想伸手去摸。
沈夜的手掌合拢,将铜符收起。
“不是你的路。”沈夜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柳轻蹄一愣:“啥?”
“你该走了。”沈夜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向南,向西,随你。你的轻功,他们抓不住。”
柳轻蹄脸上的嬉笑慢慢消失了。他盯着沈夜看了半晌,咂咂嘴:“哟,这是要过河拆桥,散伙饭啊?”他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你帮我一次,”沈夜道,指的是破庙那次,“我帮你一次,”指的是黑水湾杀人,“两清。”
他的逻辑简单,首接,像他的刀。
柳轻蹄沉默了。他低头玩着自己的手指,忽然笑了笑,笑容里有些自嘲:“妈的,柳轻蹄啊柳轻蹄,你也有被人嫌弃话多的一天。”他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
“行吧,哑巴兄,你厉害,你清高。”他语气轻松起来,仿佛又变回了那个玩世不恭的贼,“道不同不相为谋,小爷我自个逍遥快活去!”
他转身欲走,却又停住,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看也不看,反手抛给沈夜。
沈夜伸手接住。是一张帖子,纸质粗糙,却叠得整齐,封面龙飞凤舞写着“英雄帖”三个大字。
“喏,这玩意儿本来想留着垫桌脚的。”柳轻蹄背对着他,挥了挥手,“嵩山武林大会,下个月。各路牛鬼蛇神都要去,比这蔡州的水浑多了。你这又臭又硬的脾气,去了那儿,估计死得更快。”
他顿了顿,声音飘在潮湿的空气里:“……或者,能砍出条更宽的路?”
说完,他身形一晃,如鬼魅般掠出暗巷,瞬间消失在错综复杂的街巷阴影之中,竟真的没有再回头。
暗巷里,只剩下沈夜一人,还有手里那张微微发烫的英雄帖。
他低头,看着帖子。嵩山。武林大会。那是另一个世界,离他这样的流民、镖师、磨刀人无比遥远的世界。
风吹过巷口,带来远处街市的模糊喧嚣,更衬得巷底死寂。
他重新拿出那半块铜符,指尖着上面冰冷的刻痕。
“靖乱”。
父亲模糊的面容在记忆中一闪而过。忠武军小校……他守的是什么?乱的又是什么?
江湖乱,朝堂更乱。 守得住自己才算活。
自己?现在的自己,算什么?一个被追杀的逃犯?一个无意中掀翻了阴谋的小人物?
他握紧了铜符,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然后,他慢慢展开那张英雄帖。里面的字迹潦草,充斥着江湖客惯有的豪迈与夸张,邀请天下豪杰共聚嵩山,推举盟主,共商大计。
可笑。荒唐。
但他看着看着,眼神却渐渐沉凝起来。
柳轻蹄最后那句话,像颗种子,落进了坚硬的冻土。
——“江湖不是躲的,是砍出来的路。”
黑水湾的火,能逼出藏在暗处的鬼。 嵩山的会,能否照出整个江湖的影?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蔡州己无路可走。无论向南向西,追捕都不会停止。天下虽大,似乎只有那条被无数江湖人目光聚焦的、看似最危险的路,才有可能暂时避开藩镇疯狗的鼻子。
也可能,是更大的死路。
他收起帖子和铜符,站起身。
巷外的天光略微亮了一些,但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没完没了。
他走出暗巷,浑浊的雨水顺着破檐流下,浇在他头上、脸上,冰冷刺骨。他却浑然不觉,只是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那几块勉强够吃几天饭的官银,和那块冰冷沉重的腰牌。
脚步踩在泥水里,方向却不再是漫无目的。
他要去看看。 去看看那江湖之巅,到底是怎样的风景。 去看看那乱局之中,是否有“靖”的可能。
哪怕只是以一把哑巴的刀,去量一量那水深。
身影蹒跚,却坚定,消失在雨幕笼罩的长街尽头。
巷口墙角,一道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瘦削身影缓缓浮现,看着沈夜消失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复杂的笑。
“哑巴兄,路给你指了,可别真死在那儿啊……”
低声说完,身影一晃,彻底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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