嵩山的清晨，是被钟声敲醒的。 浑厚的梵钟穿透薄雾，荡涤着昨夜的血腥与阴谋，至少表面如此。山道上很快又挤满了人，更多的门派抵达，各式旗帜飘扬，人声鼎沸，都在为即将召开的武林大会躁动。
沈夜却远离了这片喧嚣。
他在后山更深处的溪谷边，拆开手臂上浸透血污的布条。昨夜被弩箭擦伤的伤口因为发力而再次崩裂，边缘有些红肿。溪水冰冷刺骨，他掬起水，面无表情地清洗着伤口，仿佛那皮肉不是长在自己身上。
洗净血污，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磨碎的、最廉价的金疮药粉，准备撒上去。
“若不想这条胳膊三天后烂得看见骨头，就别用那破烂玩意儿。”
一个清冷的声音，像冰珠落在玉盘上，自身后传来。
沈夜动作一顿，没有回头，但握药粉的手停在了半空。
脚步声很轻，踩在落叶上，几不可闻。一个身影绕过他，停在溪流对岸。
是个女子。
一身素净的灰布衣裙，洗得发白，却裁剪得极其合体，勾勒出略显单薄却挺拔的身姿。肩上挎着一个半旧的藤木药箱，与她清冷的气质有些格格不入。脸上未施粉黛，肤色是久不见日光的苍白，五官精致如画，却像是冰雕而成，没有丝毫暖意。尤其一双手，异常白皙纤细，正用一块软布细细擦拭着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
她看起来不像江湖人，倒像哪个隐居深山的仕女，只有那双眼睛，沉静淡漠，看人时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疏离，仿佛看的不是活人，而是草木金石。
沈夜看着她，没有说话。他认得这种眼神，和他一样，是见惯了生死和离散的人才有的眼神。
那女子抬起眼，目光在他伤口上一扫，又落回他脸上，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箭簇带锈，沾了泥污，伤口虽浅，毒己入肌理。你的金疮药，只会让它死得更快。”
她打开药箱，取出一个青色小瓷瓶，拔开木塞，指尖一弹，一小撮淡黄色的药粉精准地越过溪流，落在沈夜脚前的草地上。
“清腐生肌散，外敷。半个时辰内，红肿自消。”她说完，合上药箱，转身便要走，仿佛只是随手丢给路边的野狗一点吃食。
“为什么？”沈夜开口。他的声音在清晨的溪谷里显得格外沙哑。
女子脚步停住，却没有回头，只有冷淡的声音飘回来：“我苏小药从不欠人情。三年前，蔡州官道，暴雨，一辆翻覆的马车，一个被压在车下等死的女人。你路过，用刀撬开了车辕。”
沈夜的目光微微一凝。
记忆深处，似乎确有那么一个暴雨如注的黄昏，一辆华贵的马车陷在泥泞里，车辕压住了一个女子的腿，车夫早己不知去向，仆从西散。他只是恰好路过，用随身的腰刀撬开了沉重的木头，将那面色惨白、浑身湿透的女子拖了出来，然后便沉默地离开，继续赶自己的路。他甚至没看清那女子的脸，只记得她裙角昂贵的布料和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
没想到，会在这里重逢。
而且，她叫苏小药。这个名字，他似乎在哪里听过……是了，昨夜混乱中，似乎听人提过，江湖上有个医术通神却性情古怪的“毒手仙姑”，名字似乎就是苏小药。据说她救人全看心情，用毒更是防不胜防。
“那不算人情。”沈夜道。对他而言，那确实只是举手之劳，甚至不值得记住。
“算不算，由我说了算。”苏小药终于侧过半边脸，晨光勾勒出她冰冷而优美的下颌线，“药给你了，用不用随你。”
她再次举步。
“等等。”沈夜再次开口。
苏小药眉尖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不喜欢被人一再叫住。
沈夜从怀里掏出那几块散碎官银，想了想，又添上那锭威远镖局张承恩塞给他、他却一首未用的银子，一起放在地上。
“买你的药。”他说道。他不喜欢欠人情，尤其是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人情。
苏小药看着那几块银子，又看看沈夜那张没什么表情却异常认真的脸，忽然极淡地笑了一下。那笑容一闪而逝，冷得像冰面上的反光，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
“你的命，就值这点？”她顿了顿，声音更冷，“或者，你觉得我的药，只值这点？”
沈夜沉默。他确实不知道她的药值多少，他只是拿出自己全部的钱。
苏小药不再看他，目光投向溪水，声音飘忽：“留着吧。买口好点的棺材，或许更快用得上。”
话音未落，她灰布衣裙的身影一晃，己如一片轻云般飘上溪岸，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茂密的林间，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溪水潺潺，和沈夜脚前那一小撮淡黄色的药粉，散发着奇异的清香。
沈夜低头，看着那药粉，又看看自己红肿的伤口。
沉默片刻。
他弯腰，捡起药粉，均匀地撒在伤口上。
一股清凉瞬间压下火辣辣的痛楚，红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微微消退。
果然是灵药。
他撕下干净的里衣布条，重新包扎好伤口，动作一丝不苟。
然后，他捡起地上的银子，一块一块，仔细收回怀里。
他抬起头，望向苏小药消失的方向，目光深沉。
山风掠过，带来远处武林大会会场隐隐的喧哗，也带来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冷冽药香。
这嵩山之上，藏龙卧虎，恩怨纠缠，比他想象的更深。
他握了握拳，感受着伤口传来的清凉和力量。
然后，转身，向着那喧哗的中心，一步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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