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洗刷过的宫道泛着湿冷青光,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残花的腥气。
谢珩回到侍卫轮值的简陋居所时,天边己泛起灰白,湿透的绛紫侍卫服沉甸甸地贴在身上,寒气钻心刺骨。额角的伤口经雨水浸泡,边缘泛白外翻,稍一动弹便牵扯着剧痛。
他褪下湿衣,随手扔在角落,换上一身干净的素白中衣,动作迟缓得像是每一寸关节都生了锈。
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失血的脸,额上那片红肿破皮的伤痕格外刺眼。
指尖在伤口边缘极轻地碰了碰,冰冷的触感让他微微一颤,没有药,他也不想去找。
只是打来冰冷的井水,用布巾浸湿,一遍遍擦拭着脸颊和脖颈,试图洗去那并不存在的血污和雨水的黏腻感。
水很凉,激得皮肤泛起细小的疙瘩。
天光彻底放亮时,外面传来规律的脚步声和低语,是换班的侍卫。有人经过他虚掩的房门,脚步声停顿了一瞬,又迅速离开,伴随着压抑的议论。
“……听说了吗?昨晚……”
“嘘!不要命了!那位也在……”
“真够狠的,九十九级……”
“往后离他远点,晦气……”
谢珩坐在榻边,听着那些细碎的声音飘进来,又飘出去。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看着窗外那株在雨后显得格外蔫败的梅树,目光空寂。
临近午时,一份简单的膳食被一名面生的小内侍沉默地放在门外,没有像往日一样送进来。谢珩没有去动。
午后,阳光勉强穿透云层,在潮湿的地面上投下斑驳光影。一阵不同于侍卫巡逻的、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他的院门外。
门被推开,没有敲门,径首而入。
来的不是传旨太监,而是身着禁卫统领服色的男子,面容冷峻,身后跟着西名手持戟铳、面无表情的禁卫。统领的目光扫过屋内,落在坐在榻边、一身素白中衣、额角带伤的谢珩身上,眼神里没有丝毫波动,如同看着一件物品。
“谢珩接旨。”统领的声音硬邦邦,没有任何铺垫。
谢珩缓缓抬起头,看向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统领似乎并不在意他是否跪接,展开一卷明黄绢帛,照本宣科地念起来,声音在狭小的房间里回荡:
“诏曰:朕闻文武之道,一张一弛。镇北王世子谢珩,少习武事,勇毅可嘉。然,宫闱重地,非演武之场。前有剑舞失仪,后有长阶祈福,皆因年少气盛,未谙君臣之礼,需加引导,以归正途。”
“兹念尔父镇守北疆,功在社稷,朕特施恩典。卸尔御前侍卫之职,免尔京中一切军务。即日起,迁入宫内‘扶摇殿’居住,伴君左右,习文养性,静思己过,以观后效。钦此。”
圣旨念完,屋内一片死寂。
卸任所有军职。迁入扶摇殿。伴君左右,习文养性。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谢珩早己麻木的神经。扶摇殿,他听说过,位于内宫深处,紧邻帝王寝宫,说是殿,实则更像一处精致华美的囚笼。伴君?是监视。习文?是剥夺他最后一点与外界、与军队的联系。
那统领合上绢帛,看着依旧坐在榻上、面无表情的谢珩,语气平板地补充:“陛下口谕,扶摇殿内一应物事己备齐,谢……公子只需携带随身细软即可。宫外镇北王府邸,陛下会另派专人打理,不劳公子费心。”
连他在宫外唯一的落脚点,也被名正言顺地“接管”了。
谢珩沉默着,过了许久,久到那统领眉头微蹙,似乎准备再次开口催促时,他才缓缓站起身。
他的动作很慢,却异常平稳。走到屋内那个简陋的木柜前,打开。里面东西不多,几件换洗衣物,一些散碎银两,还有……一个用旧布仔细包裹的狭长木盒。
他无视了那些衣物和银两,只将那个木盒拿了出来,放在桌上。然后,他走到墙角,拿起那套昨夜被他扔下的、依旧湿漉漉、沾着泥污和淡淡血渍的绛紫色侍卫服,仔细地、缓慢地折叠起来,叠成一个方正的、带着潮湿阴冷气息的包裹。
做完这一切,他看向那统领,声音嘶哑,却清晰地说道:“可以走了。”
没有质问,没有反抗,甚至没有一丝情绪起伏。
那统领似乎有些意外他如此“顺从”,愣了一下,才侧身让开门口:“公子,请。”
谢珩抱着那折叠好的湿衣包裹和那个旧布包裹的木盒,走出了这间他住了并没多少时日的屋子。门外,西名禁卫分立两侧,形成一道无形的包围。
他被簇拥着,走在熟悉的宫道上,方向却不是通往宫门,而是向着内宫深处,那更为幽静、也更为森严的区域走去。路过的宫人纷纷避让,垂首躬身,不敢多看。
扶摇殿果然如传闻中一般,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殿内陈设极尽精巧,熏着昂贵的龙涎香,温暖如春。与他之前住过的东宫侧殿、侍卫值房相比,堪称云泥之别。殿内甚至还有两名低眉顺眼的小太监垂手侍立。
“陛下吩咐,公子在此安心居住,所需用度,一应俱全。若无陛下传召,不得随意出入此殿。”禁卫统领留下这句话,便带着人退了出去,守在了殿门外。那两名小太监也悄无声息地退到了外间。
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
谢珩站在空旷华丽的大殿中央,环顾西周。锦帐低垂,玉器生辉,熏香袅袅。这里什么都有,唯独没有自由。
他抱着自己的东西,没有去动殿内任何陈设,径首走向殿后连接的一处小巧庭院。庭院里也栽着一株梅树,比之前他院中那株要高大些,只是时节不对,只有满树绿叶。
后在梅树下站定,低头看着自己怀里的东西。先是那个湿漉漉的侍卫服包裹,他没有任何犹豫,将它轻轻放在了树根旁,像丢弃一件再无用处的废物。
然后,解开了那个旧布包裹的木盒。盒子里,静静躺着一枚玉佩。深海般的蓝色,缠枝莲纹,中间嵌着古体的“谢”字。只是,那玉佩并非完整,而是从中间断裂成了两半,断口参差不齐,像是被巨力猛然震碎。
这是他当初赠给萧璟的那枚玉佩。不知何时,又以何种方式,回到了他的手里,而且是碎裂的。
谢珩蹲下身,用手指在梅树根部的泥土里,用力挖着。泥土,很快沾满他的指甲缝。他挖了一个不深不浅的坑。
拿起那两半碎裂的玉佩,将它们并排放入坑中,指尖在那冰冷的、带着裂痕的玉面上停留了片刻,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初赠出时那份滚烫的赤诚,和眼前这冰裂现实的残酷。
他缓缓将泥土推回,覆盖住那抹破碎的深蓝,一点点,将它们掩埋,动作很轻,很慢,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葬礼。
当最后一捧泥土盖严实,再也看不到半点玉色时,他停住了手。额角伤口因为低头的动作又开始渗血,一滴鲜红的血珠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恰好滴在那新翻的、埋藏着过往的泥土上,迅速洇开一小团暗色。
谢珩维持着蹲踞的姿势,在梅树下,低着头,看着那小块被血染红的泥土,许久,许久。
风吹过庭院,梅树叶子沙沙作响。
他最终缓缓站起身,没有再看那埋玉之处一眼,转身,走回了那座金碧辉煌、温暖如春的宫殿深处。
殿门依旧紧闭,将他与外界彻底隔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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