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珩醒来时，灯还亮着。
烛火在帐顶投下晃动的影子，像谁的手指轻轻划过绸面。他没动，也没睁眼，只是把呼吸放得极平，胸口起伏几乎看不见。耳边有药罐轻沸的声音，咕嘟咕嘟，一下一下，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他知道这是扶摇殿。
龙纹绣帐、沉香熏炉、窗边那张紫檀琴桌——都还在。唯一变了的是脚踝上的东西：金链还在，但锁扣松了，只一圈绕着，并未上锁。
他缓缓睁开眼。
太医正蹲在炉前搅药，背影佝偻。宫人端着空碗退出去，门开一条缝，冷风卷着雪粒扑进来，打在脸上有点疼。
谢珩动了动手指，喉咙干得发紧。
“水。”他声音哑得不像自己。
太医吓了一跳，回头看见他睁着眼，手一抖，药勺掉进罐里。他连忙起身：“世子醒了？别急，先喝口温水。”
一碗清水递到唇边。谢珩坐不起来，只能仰头慢慢咽。水有点凉，顺着嘴角滑下去，浸湿了衣领。
“我……没死成？”他问。
语气很淡，像在问今天有没有下雨。
太医愣住，不知怎么答。半晌才低声道：“陛下亲下令，救您回来的。”
谢珩点点头，没再说话。他抬手摸了摸左耳后的疤，指尖轻轻压了一下，然后闭上眼，又躺了回去。
这一觉睡得很浅。
梦里全是血。青黛跳窗那一瞬，他想喊她名字，却发不出声。醒来时天己微亮，屋里没人，药炉灭了，只剩一点余烬冒着白烟。
他撑着床沿坐起来，动作慢，但稳。手腕上的布条换了新的，缠得紧实。他试着活动手指，有些僵，但能用力。
窗外传来扫雪声。有人在清理台阶，竹帚刮过青砖，沙沙响。
谢珩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金链随着动作轻晃，发出细微声响。他盯着看了会儿，忽然笑了下。
不是苦笑，也不是冷笑，就是笑了一下，像想起什么无关紧要的事。
门开了。
萧璟走进来，没带侍卫，也没穿朝服，一身玄色常袍，袖口沾了点雪沫。他手里提着个食盒，脚步很轻，走到床前放下，掀开盖子——一碗热粥，几样小菜，还有一盅参汤。
“饿了吧。”他说。
谢珩没抬头，只看着那盅汤。热气往上窜，模糊了他的眼睛。
萧璟坐在床沿，拿勺子舀了一点粥，吹了吹，递到他嘴边：“张嘴。”
谢珩看了他一眼，然后张嘴。
粥很软，米粒熬得化开，甜中带咸，是他小时候爱吃的口味。他一口一口吃完，连最后一滴汤都喝了。
萧璟看着他喝完，脸上没什么表情，可眼角松了些。
“以后按时吃。”他说，“别让朕再来喂。”
谢珩点头：“是，陛下费心了。”
这话出口时，语气平稳，甚至带了点笑意。不是讨好，也不是讽刺，就像寻常问候。
萧璟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伸手，摘下右手的玄铁指环。他握住谢珩的手，把指环放进他掌心。
冰凉的金属贴上皮肤。
“你若听话，朕便信你。”他说。
谢珩握紧了那枚指环。棱角硌着肉，有点疼。
但他没松手。
下午的时候，宫人送来一堆东西。作者“喵北”推荐阅读《倾九州》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
玉器、画卷、锦缎、香料……堆满了偏厅。最显眼是一对白玉梅瓶，通体剔透，瓶身雕着两枝并蒂梅。
萧璟站在门口，指着那对瓶子笑道：“像不像当年梅林下的你？”
谢珩站在几步外，垂眸看那瓶子。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玉色温润，映得屋里一片清光。
“是。”他说，“很像。”
萧璟回头看他，眼神难得柔和。
当晚，守卫撤走两个，巡房间隔拉长到一个时辰。他的行动范围也从内室扩大到整个正殿，只要不出门，便可自由走动。
第三天清晨，谢珩主动提出要整理书案。
“那些旧物乱着，看着心烦。”他说。
萧璟允了。
几个宫人搬来箱子，把散落的奏折、信笺、诗稿一一归类。谢珩坐在案前翻看，动作认真，一页一页，连边角破损都仔细抚平。
没人注意到，他悄悄抽出一张泛黄的纸，藏进了袖中。
那是三年前一道密令的抄本，内容早己模糊，但印章清晰——兵部调令，签发人正是萧玦。
他不动声色地继续整理，首到日头偏西。
入夜后，殿里只剩他一人。
烛火跳了跳，他起身走到香炉前，从怀里摸出一颗明珠——今早刚赏的，西域进贡的夜光珠，据说能在暗处自行发光。
他盯着看了会儿，然后扔进炉中。
火焰猛地腾起，映红了他的脸。
明珠在高温中裂开，发出轻微的爆响，像一声叹息。
他静静看着它烧尽，化作灰烬。
然后走回琴桌前，拨了拨琴弦。
没有弹，只是试音。
指尖划过丝弦，嗡鸣久久不散。
他低声哼了一句旧词：“山河为聘，不过一场错付。”
声音很轻，像自言自语。
片刻后，他起身，将案上那张密令残页投入烛火。火苗一卷，纸片蜷曲变黑，飘落在地。
他踩上去，碾了几下。
门外传来脚步声。
萧璟推门进来，见他站在灯下，神情平静，手里还拿着半卷书。
“这么晚还不歇？”他问。
谢珩合上书，微微一笑：“等您。”
萧璟顿了顿，走近几步，抬手替他理了理衣领。动作很轻，像怕碰碎什么。
“朕以为你要恨一辈子。”他说。
谢珩低头看着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指甲修剪得很齐，掌心有道旧伤，己经结痂。
“恨太累了。”他说，“我现在只想活着。”
萧璟盯着他看了很久，终于露出一丝笑。
他转身要走，走到门口却又停下，回头望了一眼。
灯火昏黄，谢珩站在那儿，白衣胜雪，眉间一点朱砂若隐若现。
像极了那年春日，初遇时的模样。
他嘴角微扬，抬脚跨出门槛。
就在门即将合拢的瞬间，谢珩抬起左手，将那枚玄铁指环缓缓套上尾指。
金属滑过皮肤，发出极轻的摩擦声。
他握了握拳。
指环卡得不紧，随时能摘。
但他没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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