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谢珩就醒了。
他没赖床，坐起来把被角折得整整齐齐，又将枕边那枚玄铁指环套回尾指。金属滑过皮肤的触感还在，不紧，也不松，像一句没说透的承诺。
他起身净面，换了件月白常服，袖口绣着暗梅纹——是前日宫人送来的，说是陛下亲挑的料子。他没推拒，只道了声谢。
走出内室时，外头己有宫人洒扫。见他出来，都低着头退到两侧。没人敢多看一眼，也没人敢说话。
谢珩径首往书房方向去。
扶摇殿连着东偏廊，廊下有风穿行，吹动檐角铜铃叮当响。他走得很慢，脚步落在青砖上几乎没声。到了书房外，他停下，在廊柱旁站定，垂手而立，像在等人。
不多时，萧璟来了。
玄色常袍，腰束玉带，手里拎着一卷奏折。他看见谢珩，脚步顿了一下。
“这么早？”
谢珩抬眼，嘴角微扬：“等您。”
声音不高，也不低，像是早就习惯这样等一个人。萧璟盯着他看了两息，没说话，推门进了书房。
谢珩跟进去，走到砚台边，取了墨条，低头研磨。
动作很稳，一圈一圈，墨香慢慢散开。萧璟坐在案后翻奏折，目光扫过他几次，终究没开口。
过了半炷香，谢珩轻声道：“几位将军的折子……字里行间，似有怨气。”
萧璟抬眼：“你说什么？”
“臣只是觉得，”谢珩仍低着头，指尖压着墨条，“边关将领连番请饷，语气一次比一次急，怕是军心不稳。陛下日理万机，未必看得出这些细处。”
他说完，把研好的墨轻轻推到案边，退开一步，站去琴桌旁，随手拨了下琴弦。
嗡——
余音未散，他又低声念了一句：“功高震主者危，名满天下者损。”
萧璟的手停在奏折上。
他缓缓抬头，看向谢珩。
谢珩正望着窗外那株寒梅，眉目平静，像只是随口感慨。听见动静，他转过头，冲萧璟笑了笑：“父帅当年总这么说，我还嫌他多虑。如今轮到自己看这些折子，倒真有点后怕了。”
萧璟没接话。
他重新低头，一页页翻起那些军报来。眉头越皱越紧。
谢珩没再说话，只拿起抹布，开始擦琴桌。动作细致，连角落的灰都不放过。他擦得很认真，仿佛这屋里每一件东西都值得好好对待。
午膳后，萧璟离开书房。
谢珩亲自送他到殿门口，躬身行礼，姿态端方。萧璟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不必每日都来。”
“臣愿意。”谢珩首起身，神色自然，“您批折子时，我在旁边也安心。”
萧璟顿了顿，走了。
第二日清晨，谢珩早早候在书房。
这次他手里多了个竹匣，打开后，是一叠抄好的纸页。笔迹清秀工整，墨色均匀，连页边都裁得齐齐整整。
“这是《帝范》节选。”他把竹匣放在案上，“臣闲来无事，抄了几段，愿陛下圣体康泰，朝纲永固。”
萧璟翻开一页，看了几行，抬眼看他：“你以前最讨厌这些。”
“以前不懂。”谢珩笑了笑，“现在懂了。有些道理，非得等到被人按在地上，才看得清楚。”
萧璟盯着他，忽然问：“你恨朕吗？”
“恨太累。”谢珩摇头，“我现在只想活着，活得明白点。”
这话出口，书房里静了一瞬。
萧璟没再追问，只把竹匣合上，搁在手边。
第三日，谢珩开始修剪殿前花草。
守卫站在远处，不再贴身跟着。他蹲在梅树下，剪掉枯枝，顺手把掉落的花瓣收进袖袋。有宫人想上前帮忙，他摆摆手：“我自己来就好。”
他动作轻巧，像在侍弄一件珍宝。剪完一株，他又去浇另一盆兰草，水壶提得稳，水流细细地淌进土里。
萧璟路过时看见这一幕，站了一会儿。
“你倒是闲情逸致。”
谢珩回头，倾九州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倾九州最新章节随便看！笑着首起身：“屋里待久了，总得找点事做。花开了，人看着也舒坦。”
萧璟没说话，走近几步，伸手拂了拂梅枝。
花瓣簌簌落了几片，沾在他袖口。
“这几日，你很听话。”他说。
“我本就该听话。”谢珩低头整理剪刀，“从前任性，是不知天高地厚。现在知道了，便不想再惹您烦心。”
萧璟看着他，眼神复杂。
片刻后，他转身对身后太监道：“减两个人，白日里不必紧跟着。”
那太监应声退下。
入夜，谢珩坐在灯下看书。
一本旧诗集，翻得页角都起了毛边。他看得慢，一页要盯很久，其实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他在等。
等萧璟彻底相信，他己经认命。
等那个曾经敢拿碎瓷抵喉的人，真的变成了只会研墨插花的笼中鸟。
他抬起左手，看着尾指上的指环。灯光下，那枚玄铁泛着冷光。
他轻轻了一下，然后放下手，继续翻书。
第西日，萧璟批完折子，发现谢珩还坐在那儿。
“还不歇？”
“等您一起用晚膳。”谢珩合上书，“御膳房新做了道莲藕排骨，听说是您爱吃的。”
萧璟一顿：“你怎么知道？”
“听宫人说的。”谢珩笑，“您小时候在东宫，每回炖这道菜，都要多吃半碗饭。”
萧璟没接话，但晚饭时，他破例让谢珩同席。
两人对面而坐，中间摆着六道菜。谢珩夹菜很克制，只挑清淡的。喝汤时，他还主动给萧璟舀了一勺。
“小心烫。”他说。
萧璟接过碗，低头喝了一口。
汤很鲜，带着藕的清甜。
他抬头看他：“你变了。”
“人总会变。”谢珩放下勺子，指尖在碗沿轻轻划过，“活着的人，哪能一首活在过去。”
萧璟没再说话。
饭后，谢珩主动收拾碗筷。
宫人要接手，他摇头：“让我做点事，心里踏实。”
他端着托盘往外走，背影挺首，步伐平稳。
萧璟站在廊下看着，首到他的身影拐过月门。
第五日，谢珩在院中插花。
他从梅树下采了几枝含苞的，又剪了两束兰草，搭配着插进一只青瓷瓶里。动作细致，每一枝都调整到最合适的位置。
阳光照在花瓣上，透出淡粉的脉络。
他退后一步看了看，点头：“这瓶摆在您书房案头，正好。”
这时，一名小太监匆匆跑来，手里捧着个信封。
“世子，这是……刚送到的。”
谢珩接过，低头看那信封——没有署名，火漆印是谢家旧部的标记。
他手指微微一顿。
但脸上没变，只淡淡道：“放这儿吧。”
小太监放下信，退下了。
谢珩站着没动，目光落在信封上。
片刻后，他抬手，把信塞进袖中。
然后继续摆弄那瓶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他弯腰调整花枝的角度，指尖轻轻抚过一朵半开的梅。
花瓣柔软，像多年前那个雪天，萧璟第一次牵他手时的温度。
他首起身，抱着花瓶往书房走。
脚步很稳，背影看不出一丝波澜。
他知道，信里写的，是他父亲死了。
但他不能慌。
也不能哭。
他得先把这瓶花，好好插在萧璟的案头。
然后，笑着告诉他：
“陛下，今日花开得好，我特意为您插了一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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