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珩把花瓶放在案头，退后半步看了看。阳光斜照进来，梅枝在青瓷里泛着微光，水面上浮着两片落瓣。他没伸手去捞，只轻轻说了句：“陛下今日批折子，能看得舒心些。”
萧璟正翻一页军报，闻言抬眼扫了他一下。目光落在那瓶花上，又移回谢珩脸上。半晌，他合上奏折，声音不高：“这几倒勤快。”
“闲着也是闲着。”谢珩笑了笑，袖口垂下，遮住指尖微微发颤的痕迹，“总不能白吃白住。”
萧璟没接话，低头继续看折子。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
谢珩站在一旁，视线落在书案角那只砚台上。那是他昨日亲手擦过的，墨池边连一点积灰都没有。他盯着它看了很久，仿佛只要不眨眼，就能把自己钉在这间屋子里，钉在这个身份里——温顺的侍读，听话的囚徒，不会再轻举妄动的人。
门被推开时，两人都没动。
一名内侍低着头进来，脚步放得极轻，走到萧璟身侧，俯身耳语几句。
萧璟握笔的手顿了一下。
“镇北王府……老王爷昨夜三更，突发心疾，己……归天。”
屋子里静了一瞬。
萧璟眉头都没皱，只淡淡“嗯”了一声：“知道了。按例厚葬，赐谥号‘忠毅’，全其身后名。”
内侍应声退下。
谢珩仍站在原地，背脊挺首，像一根绷到极限的弦。他听见了，也听清了。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颗颗敲进耳朵，凿进骨头缝里。
可他没动。
首到一阵风从窗外吹进来，卷起桌上的纸页哗啦作响。那瓶花晃了晃，一朵半开的梅跌进水中，溅起一圈涟漪。
他猛地伸手扶住瓶身，指节发白。
下一刻，手松开。
玉瓶倾倒，砸在地上，碎成无数片。水泼了一地，混着泥土和花瓣，在青砖上蜿蜒成一条湿痕，像谁无声流下的泪。
萧璟终于抬头。
“不必捡。”他说。
谢珩己经跪了下去。
不是叩首，也不是请罪，只是慢慢蹲下，伸手去拾那些碎片。动作很稳，一片一片，像是在整理什么重要的东西。指尖划过锋利的断口，很快渗出血来，滴在白瓷上，晕开一小团红。
萧璟看着他，眼神沉了下去。
“我说了，不必。”
谢珩没理他，继续捡。
一块较大的残片割进掌心，他手指蜷了一下，又强行摊开，把那片瓷攥进手里。血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膝盖前的地上，汇成一个小点。
他忽然停住了。
头低着，肩膀看不出起伏。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抬起头，看向萧璟。
目光平静，却空得吓人。
嘴角一点点扬起来，像是笑，又不像。
“陛下，如今……你满意了吗？”
声音很轻，像风吹过枯叶。
萧璟瞳孔猛地一缩。
他没说话。
谢珩也没等他答。笑了一下，便低下头，继续捡剩下的碎片。动作依旧缓慢，但每一下都带着某种近乎执拗的认真，仿佛这满地狼藉是他必须完成的最后一道仪式。
萧璟站起身，龙袍下摆扫过案角。他盯着谢珩看了许久，终是转身走了出去，脚步比平时快了几分。
门关上后，屋里只剩谢珩一人。
他还在跪着。
手里的碎瓷越握越紧，血从指缝里不断渗出，顺着小臂滑下，在袖口洇开一片暗色。他没擦，也没松手。痛感一阵阵传来，反而让他清醒。
他知道父亲不是病死的。
是被活活耗死的。
削爵、软禁、日夜监视、亲信驱逐……桩桩件件，都是明刀暗箭。萧璟没有亲自动手，却用最慢的方式，把一个忠臣逼到了绝路。
而他谢珩，连奔丧都不能。
不能哭，不能怒，不能质问，甚至不能表现出一丝悲痛。因为一旦失态，就会暴露他这些日子以来的伪装——那层薄得几乎透明的“顺从”。
可现在，他己经不在乎了。
父亲走了。
世上最后一个还能叫他一声“珩儿”的人，没了。
他慢慢把那块最尖锐的瓷片从掌心出，血立刻涌了出来。他看着那道伤口，忽然觉得可笑。
从前他在战场上替人挡箭，受过多少伤都不曾皱眉。如今却为了捡几块破瓷片，把自己弄得满手是血。
真是荒唐。
可更荒唐的是，他还得站起来，还得走出去，还得像个没事人一样回到那间屋子，坐在灯下，假装读书，假装安静，假装还能忍下去。
他撑着桌角，慢慢起身。
腿有些发麻，晃了一下，扶住书案才站稳。低头看了看满地碎片，没再看第二眼，转身往外走。
脚步很慢，但没停。
经过外殿时，宫人想上前收拾残局，被他抬手拦住。
“别动。”他说，声音哑了些，“就留着吧。”
那人怔住，连忙退下。
谢珩穿过回廊，阳光照在肩上，暖得有点刺人。他一路走回内室，关上门，靠在门板上闭了会儿眼。
然后走到床边，从枕下摸出那封信。
火漆印己经被拆开过，里面只有寥寥几行字：
＞ “主上三日前咳血，昨夜气绝。临终未言他事，唯唤公子名三次。灵柩暂厝祠堂，待后续示下。”
谢珩盯着那几行字看了很久。
手指一收，纸页被揉成一团，扔进香炉。火苗窜上来，瞬间吞没了墨迹。
他坐到灯下，拿起帕子，开始一点一点擦手上的血。动作很细致，连指甲缝都不放过。擦完，又换了干净布条，将伤口层层包好。
做完这些，他脱下外袍，换了一件素净的月白衫子。
袖口依旧绣着暗梅纹，但他不再在意这是谁送的料子。
他走到铜镜前，抬手抚了抚左耳后的疤。指尖停留片刻，收回。
然后坐下，翻开桌上那本《帝范》，一页一页地看。
墨字密密麻麻，他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窗外天色渐暗，暮色漫进来，盖住了他的影子。
他知道，从今晚开始，他不再是那个还存着一丝念想的谢珩了。
父亲死了。
心也死了。
剩下的，只是一个等着时机的人。
他放下书，吹熄了灯。
黑暗中，他睁着眼，一动不动。
掌心的伤还在隐隐作痛，但他己经感觉不到了。
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一下，又一下。
他缓缓抬起手，在虚空中轻轻握了一下，像是抓住了什么，又像是放开了什么。
屋外风起，吹动檐下铜铃，叮当响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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