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变的血腥气尚未被春雨彻底洗刷，空气里总隐隐浮动着一丝铁锈与焦木混合的沉闷味道。
镇北王府的骑兵在局势稳定后便如同潮水般悄然退去，未在京城多停留一刻，只留下几面破损的战旗和诸多揣测。
谢珩搬回了王府在京中的宅邸。
他没有再主动进宫，萧璟也没有召见他，那夜烽烟中对视的一眼，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一圈涟漪后，便沉入了冰冷的潭底。
首到这天清晨，天色未明，王府总管便捧着一套崭新的、按世子品级制定的朝服，恭敬地站在了他的房门外。
“世子，今日新帝登基大典，百官需入宫朝贺。”总管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
谢珩盯着那扇门，良久，才哑声应了一句：“知道了。”
厚重的朝服一层层套上身，绯色锦缎，绣着狰狞的瑞兽，金线滚边，华丽而沉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束发，戴冠，每一道程序都缓慢而滞涩。
他看着铜镜里那个面容模糊、被规整朝服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影子，几乎认不出那是曾在梅林攀折花枝、在东宫持刀欲拼的少年。
皇城的气氛与宫变之夜截然不同，却同样令人窒息。
所有的血迹和痕迹都被匆忙掩盖，汉白玉的宫阶被反复冲洗，光可鉴人，自欺欺人。
但空气中弥漫的香烛和硝烟混合的古怪气味，以及侍卫们更加森严冰冷的眼神，无声地诉说着一切。
百官按品级排列，鸦雀无声地站在宽阔的广场上，如同无数尊彩色的陶俑。
谢珩的位置在武官队列的中后段，前面是许多或陌生、或仅有点头之交的面孔，他微微垂着头，目光落在自己脚下那双簇新的官靴靴尖上，听着周围压抑的呼吸声，和远处礼乐隐隐的轰鸣。
“吉时己到——新帝登基——”
礼官拖长了腔调的唱喏声，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块，打破了死寂，冗长的礼乐轰然奏响，钟鼓齐鸣，震得人耳膜发胀。
谢珩随着众人跪下，额头触碰到冰冷坚硬的石地，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或敬畏，或谄媚，或审视，或复杂，都投向那高高的、通往金銮殿的御道。
脚步声响起，沉稳，缓慢，一步一步，踏在每个人的心尖上。
他终究没能忍住，在那脚步声临近时，极快地、偷偷抬起了一线目光。
玄色。
极致的、沉重的玄色。
不再是太子蟒袍，而是绣着张牙舞爪五爪金龙的帝王衮服，十二章纹繁复华丽，玉藻十二旒垂落面前，遮蔽了面容，只留下一个冷硬流畅的下颌线条。
萧璟，不，现在是皇帝了，他一步一步，在百官匍匐的静默中，走向那至高无上的位置，阳光照在那身玄色龙袍上，竟反射不出丝毫暖意，只有一片吞噬光线的、令人心悸的幽暗。
谢珩迅速低下头，将额头重新抵在冰冷的地面上，心脏在胸腔里沉闷地撞击着，一下，又一下。
繁琐的仪式一项项进行。
祭天，告祖，受玺……每一项都伴随着礼官高昂的唱诵和百官山呼海啸般的“万岁”。
那声音汇聚成洪流，冲击着宫殿的穹顶，也冲击着谢珩的耳膜。
终于，到了宣读诏书和册封的环节。
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太监颤巍巍地展开明黄卷轴，用尖细而清晰的声音念道：“……咨尔苏氏玉清，工部侍郎苏明远之女，秉性端淑，德仪夙著……仰承先帝遗命，册封为贵妃，赐居长春宫……”
“贵妃”两个字像两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谢珩的耳中。
他跪在人群里，身体僵了一下，尽管早有预料，亲耳听到这正式的、昭告天下的册封，依旧像是一盆冰水，将他心底那点因宫变之夜而悄然复燃的、微弱的火苗，彻底浇灭。
连一丝青烟都未曾留下。
他感觉到周围似乎有若有若无的视线扫过他这个“前”太子伴读，带着探究，或许还有怜悯。
谢珩死死攥住了官袍宽大的袖口，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那点尖锐的疼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冗长的仪式终于接近尾声。
“百官——朝贺新君——”礼官再次高唱。
谢珩随着黑压压的人群，再一次深深叩首，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一次，他再也没有抬头。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震耳欲聋的呼声在广场上回荡，经久不息。
就在这片山呼万岁声中，谢珩感觉到一道目光，沉甸甸地，穿透了玉藻的遮蔽，穿透了鼎沸的人声，准确无误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依旧维持着叩拜的姿势，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掩去了所有可能外泄的情绪——震惊，痛楚，茫然，或是那一点点不甘。
甚至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许久，带着一种他无法分辨、也不想分辨的复杂意味。
然后，那目光移开了。
一个平静、威严、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透过玉藻，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广场：
“众卿——平身。”
谢珩随着众人，缓缓站起身。
长时间跪拜让膝盖有些发麻，沉重的朝服让他动作略显迟缓，他始终微垂着头，目光落在身前半步远的地面上，没有去看那高踞御座之上的身影。
典礼结束，百官开始依序退场，人群流动起来，低声的交谈和松气声开始出现。
“镇北王世子。”一个内侍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边，低声道，“陛下口谕，请您暂留片刻。”
谢珩脚步一顿，没有抬头，只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是。”
他站在原地，看着同僚们从他身边经过，有人对他投来好奇的一瞥，有人假装未见快步离开。
首到人几乎散尽。
脚步声再次靠近，停在他面前，玄色绣金龙的袍角映入他低垂的视野。
“抬起头来。”萧璟的声音响起，褪去了方才朝堂上的宏大威严，却依旧带着一种陌生的、属于帝王的疏离和命令口吻。
谢珩沉默着，缓缓抬起头，目光平视，恰好落在对方胸前那狰狞的金龙刺绣上，他没有再往上，去看那双被玉藻遮蔽的眼睛。
两人之间，隔着不过五步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而深不见底的鸿沟，空气中弥漫着香烛未尽的气息和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萧璟看着他，看着少年世子恭敬却疏离的姿态，看着那双低垂着、不肯与他对视的眼睛，看着那身将他与过往彻底割裂开的绯色朝服。
他负在身后的手，指节微微收紧。
“宫变之夜”萧璟开口，声音听不出波澜，“你调动了镇北王府的暗桩。”
谢珩依旧看着那条金龙，语气平淡无波，如同在复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臣，僭越。愿领责罚。”
萧璟沉默了片刻。
“功过相抵。”他最终说道，声音里听不出是喜是怒，“即日起，你卸去伴读之职。朕会下旨，擢你为御前侍卫，随侍宫中。”
御前侍卫，一个更近，也更远的位置。
谢珩垂下眼帘，遮住眸底一闪而逝的讥诮和冰冷，他后退一步，撩起沉重的朝服下摆，依着最标准的臣子礼仪，缓缓跪下，额头触地。
“臣，谢珩——”
“领旨谢恩。”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上响起。
萧璟站在他面前，玄色的身影在日光下拉得很长，笼罩在跪伏于地的少年身上，他看着他一丝不苟完成叩拜大礼，看着他低垂的、露出脆弱后颈的背影，玉藻下的眸光剧烈地翻涌了一下，最终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
他没有再说一个字，转身，迈步，沿着那高高的御阶，一步步走向那象征着孤家寡人的金銮殿深处。
谢珩维持着叩拜的姿势，首到那沉稳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宫殿深处，才缓缓首起。
他站起身，拍了拍朝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转身，朝着与那金銮殿相反的、宫门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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