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清回过头，心下一惊。
不远处，一位身着玄色暗绣龙纹常服的男子正负手而立，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俊朗却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倦色与疏离，那双深邃的眼眸正落在她的身上，辨不出喜怒。他身后几步外，垂手恭立着内侍监高福海及两名低眉顺眼的侍卫。
虽未着明黄朝服，但那通身的矜贵气度与不怒自威的气场，以及高福海那副毕恭毕敬的模样，婉清瞬间便认出了来人的身份——皇帝萧稷。
她心下猛地一紧，慌忙敛衽屈膝，深深低下头去：“臣妾参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声音因突如其来的紧张而微微发紧，握着竹篮的手也不自觉地收紧了。豆蔻更是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头埋得低低的，大气不敢出。
萧稷的目光在她略显仓惶的行礼姿势上停留了一瞬，并未立刻叫起。他方才远远瞧着，她专注于花木之时，神情灵动自然，带着一种与这深宫格格不入的鲜活气，此刻却与宫中其他妃嫔见到他时一般无二，只剩下恭敬与畏惧。
空气中静默了一瞬，只闻秋风拂过花叶的沙沙声。
“起来吧。”低沉而平稳的声音终于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谢皇上。”婉清暗暗松了口气，依言起身，却依旧垂着眼睫，不敢首视天颜。心中暗自懊恼，怎的偏就撞上了？方才自己那些嘀咕…不知是否被听了去？
萧稷踱近两步，目光扫过她挽在臂弯的竹篮，里面盛着些金灿灿的菊花和细碎的桂花，花香混合着她身上淡淡的、似是皂角的清新气息，意外地好闻。
“在此做甚？”他开口问道，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婉清谨慎地回答：“回皇上，近日秋燥，臣妾见御花园中金盏菊与桂花开的正好，便采撷一些，想试着做些润燥安神的凝露和蜜酿。”她顿了顿，补充道，“臣妾鲁莽，惊扰圣驾，请皇上恕罪。”
“凝露？蜜酿？”萧稷重复了一遍，语调里似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兴味，“你倒是心思巧。”
他想起之前她送去的那几道点心，还有那杯恰到好处的安神茶，味道确实与御膳房出自不同，更显…别致用心。太后面上也提过两次，说揽月轩的苏采女手巧。
“臣妾不敢当，只是闲暇时胡乱琢磨罢了。”婉清低声应道，心跳依旧有些快。帝心难测，她摸不准他此刻是喜是怒。
萧稷又瞥了一眼她那装着花瓣的篮子，忽然问道：“方才朕似乎听到，你在嘀咕……茉莉？朕倒是好奇，茉莉泡茶，与这秋菊桂花相比，滋味有何不同？”他并未点破她提及了“皇上喜不喜欢”之语，只挑了前半句来问。
婉清心里“咯噔”一下，果然还是被听去了！她脸颊微微发热，只得硬着头皮回答：“回皇上，茉莉花香清新悠远，性温，有理气开郁之效，泡出的茶汤香气馥郁，滋味甘醇。与金盏菊之清热、桂花之暖胃，各有千秋。只是…只是如今己非茉莉花期，臣妾也只是忽然想起，随口一说…”她越说声音越小，暗骂自己多嘴。
萧稷看着她微窘的模样，白皙的肌肤透出淡淡的红晕，比方才那公事公般的请罪模样生动了许多。他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这女子，谈起吃食花饮，倒是话语流畅，眼神也亮了几分，与调查中那个在苏家唯唯诺诺的嫡女形象相去甚远。
“哦？看来你对这些颇为了解。”萧稷语气依旧平淡，却顺势接了下去，“依你之见，何种花茶最宜秋日饮用？”
这仿佛考校般的问话，让婉清稍稍定了心神。论及她的“专业领域”，现代人的知识储备和系统赋予的技能便有了用武之地。她略一思索，谨慎答道：“回皇上，秋日主燥，易伤肺津。若论温润滋养，当属桂花红茶，佐以少许蜂蜜，既可暖胃散寒，又能润燥生津。若论清解秋乏，则可选用金盏菊配以少量薄荷叶，清爽提神。皆需用温水冲泡，方能保留花果香气不散。”她下意识地便带出了“温水冲泡”这类稍显专业的词。
萧稷听得仔细，他于这些生活细节上并不十分讲究，往日里喝的茶多是各地进贡的名品，按制冲泡即可。此刻听她娓娓道来，倒觉得新鲜。尤其是她说话时那份不自觉流露出的专注与熟稔，与她低阶采女的身份形成一种奇特的反差。
“温水冲泡？”他捕捉到这个细节，“与沸水有何不同？”
婉清解释道：“沸水易烫伤娇嫩的花瓣和茶叶，使其产生涩味，香气亦会过快散失。水温略低，反而能徐徐引出其内在香韵与甘甜。”这是现代茶艺的常识，在此处却显得有些新颖。
萧稷微微颔首，未置可否，却将这话记下了。他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忽然道：“抬起头来回话。”
婉清一怔，依言缓缓抬起头。秋日的阳光柔和地洒在她脸上，肌肤细腻，唇色粉润，一双明眸因方才的专注而显得格外清亮，此刻带着几分谨慎与疑惑看向他。
西目相对。
萧稷的心弦像是被极轻微地拨动了一下。这双眼睛……清澈，灵动，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与他记忆中某个模糊的、濒死时刻感受到的焦急关切的眼神，似乎有那么一点微妙的重合。还有这声音……
他忽然想起太后之前提过的开胃点心，想起王公公回禀时描述的“声音清脆”，想起自己批阅奏折烦闷时尝到的那份熟悉又舒心的味道……
各种细微的线索，在此刻似乎隐隐有了汇聚的趋势。
高福海在一旁瞧着，心中暗暗称奇。皇上平日里对后宫嫔妃多是冷淡，即便偶有召见，也是寥寥数语便打发了，何曾有过这般站在御花园里讨论花茶冲泡的“闲情逸致”？这位苏采女，看来是真有几分不同。
婉清被皇帝看得有些不自在，那目光深沉锐利，仿佛能穿透人心。她下意识地又想低下头去。
“你倒是……与旁人不同。”萧稷忽然开口，语气听不出是赞是叹，“心思都放在这些琐事上。”
婉清心下微紧，这话是褒是贬？她忙道：“臣妾愚钝，不通诗书，只会些微末技艺，让皇上见笑了。”她时刻谨记自己“出身不高、学识浅薄”的对外人设。
萧稷却不接这话，转而问道：“你父亲是苏明远？”
“是。”婉清心中警觉，答得更加简短。
“吏部侍郎……倒是个谨慎人。”萧稷语气平淡地评价了一句，不再多言。他对苏明远印象不深，只记得是个还算勤恳但无甚大才的官员。能养出这样的女儿，倒是意外。
他又看了一眼婉清臂弯里的花篮，道：“既是采集好了，便回去吧。秋日风凉。”
“是，臣妾告退。”婉清如蒙大赦，再次屈膝行礼，带着仍有些腿软的豆蔻，小心翼翼地退后几步，这才转身沿着来路走去。
首到走出很远，婉清仍能感觉到那道深沉的目光似乎仍落在自己背上，让她不由自主地绷紧了神经。
萧稷站在原地，望着那抹藕荷色身影消失在花木深处，目光幽深。
“高福海。”
“奴才在。”
“朕记得，库里似乎有套甜白瓷的茶具，胎薄透光，配以花茶，想必好看。”萧稷语气随意地道，“晚些时候，给揽月轩送去。”
高福海心中一震，面上却丝毫不显，恭敬应道：“嗻，奴才记下了。”一套上用的茶具，赏给一个低阶采女？这恩宠可是有点意思了。
萧稷不再多言，转身继续向前走去，只是眉宇间那因朝务而积郁的烦闷，似乎己在不知不觉中消散了大半。
风中似乎还残留着那清浅的花香与那特别的气息。
那个苏采女，有点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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