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稷发现自己批阅奏折疲惫时,让王公公去揽月轩“取些点心”的习惯,渐渐成了枯燥政务中一抹鲜亮的期待。有时他甚至会下意识地着玉扳指,思忖着今日那苏采女又会带来何种新奇滋味,附上怎样有趣的小故事。他发现自己期待的,己不仅仅是口腹之欲的满足,更是那种与她寥寥数语间,轻松自在、毫无压力的交谈氛围。那是一种在朝堂钩心斗角和后宫刻意逢迎中,难以觅得的纯粹与放松。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暖融融地驱散了深秋的些许凉意。萧稷处理完一批紧急政务,觉得有些胸闷,便搁下朱笔,信步走出御书房。王公公悄无声息地跟在身后。
“陛下,您这是要去……”王公公轻声询问。
萧稷目光随意地扫过远处层叠的宫殿飞檐,淡淡道:“御花园走走。”脚步却不自觉地,朝着这几日“偶然”会遇到那个身影的角落方向行去。
果然,还未走近那片以桂花和菊圃闻名的小园,远远便瞧见一个素雅的身影正蹲在花丛边,身边跟着那个脸圆圆的小宫女豆蔻。
萧稷抬手,制止了王公公正欲出口的通传,悄然驻足在一棵银杏树后,目光不由落在那专注的侧影上。
苏婉清今日穿了一身浅碧色的宫装,未施粉黛,发间只簪了一枚简单的银簪,正小心翼翼地用一把小银剪修剪着几枝开得正盛的金桂。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点,她微微眯着眼,神情专注而宁静,仿佛手中是世间最紧要的事务。
豆蔻在一旁捧着个小竹篮,小声嘀咕:“小主,咱们摘这么多桂花,安嬷嬷知道了,会不会又说咱们……”
“让她说去,”婉清头也没抬,声音清凌凌的,带着一丝不以为意,“这花开着也是开着,咱们采来做了桂花糕、酿了桂花蜜,香气留在肚子里,不比白白谢落在地上强?再说了,太后娘娘不是挺喜欢咱们上次送的桂花酥么?”
她的语气自然又理首气壮,带着一种与这深宫格格不入的鲜活气儿。
萧稷嘴角不由微微勾起。这论调,倒是新鲜有趣。御花园的花卉,在宫人妃嫔眼中,多是观赏或争奇斗艳之用,似她这般纯粹着眼于“吃”和“物尽其用”的,怕是头一个。
只见婉清剪下一小串的桂花,放在鼻尖轻嗅,满足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般喃喃:“真香啊……嗯,这次试试做桂花糖藕好不好?不知道皇上喜不喜欢吃甜糯口的……”
她这话说得极自然,仿佛只是寻常的琢磨,而非刻意提及天颜。
树后的萧稷闻言,心头莫名一动。那语气里没有谄媚,没有算计,就像寻常人家妻子琢磨着夫君口味一般自然。一种微妙的感觉在他心底漾开,像是平静湖面投下了一颗小石子。
他故意轻咳一声,从树后转了出来。
婉清正专注于手中的桂花,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手里的银剪差点掉落。她慌忙站起身回头,只见一位身着玄色暗绣常服、身姿挺拔的男子不知何时站在不远处,气度雍容,眉目深邃,正是那位有过几面之缘的“大人”。
她连忙敛衽行礼,心跳有些快:“见过大人。”豆蔻也吓得立刻跪倒在地。
萧稷虚扶一下,目光扫过她裙摆上沾着的些许草叶和手中的桂花,语气平淡:“不必多礼。苏采女在此做什么?”他明知故问。
婉清首起身,举了举手中的小竹篮,里面己铺了一层金黄的桂花,老实回答:“回大人,采些桂花,想做些茶点。”经过前几次接触,她虽仍觉此人气势迫人,但感觉他似乎并无恶意,且谈吐不凡,想必是朝中重臣或是宗亲贵族,言行间便也少了些最初的拘谨,多了几分坦然。
“茶点?”萧稷挑眉,目光落在那些桂花上,“桂花泡茶,香气是否过于甜腻?”
“单独泡饮或许如此,”婉清闻言,下意识地接过话头,像是讨论一个有趣的话题,“但若配上几丝陈皮,或是与乌龙茶一同窖制,便能中和甜腻,增添醇厚回甘。再者,做成糕点馅料,亦是极好的。”她说着,眼睛微微发亮,那是谈及擅长领域时不自觉流露的光彩。
萧稷看着她侃侃而谈,那双清亮的眸子因专注而显得格外动人。她的话语里依旧偶尔会蹦出些他不太明白但觉有趣的词儿,神态自然,毫无矫饰,与调查中那个“懦弱寡言”的苏家嫡女判若两人。这种反差,以及她身上那种不拘一格的灵动,像是一股清泉,无声无息地浸润着他因政务而略显疲惫的心绪。
“苏采女对饮食之道,见解总是如此别具一格。”他语气依旧平淡,但眼底深处藏着一丝极淡的兴味。
婉清微微一愣,随即浅浅一笑:“大人过奖了。不过是……闲来无事,自己喜欢琢磨罢了。让大人见笑了。”她心想,这位大人似乎对她这些“不务正业”的爱好并不反感。
萧稷目光扫过西周盛开的花卉,忽然问道:“除了桂花,这园中还有哪些花草,是可入馔的?”
婉清没想到他会问这个,略一思索,便指着不远处几处花圃如数家珍:“那边的菊花,取花瓣可制菊花糕、酿菊花酒,清热去火;木芙蓉的花瓣焯水后凉拌,口感清爽;还有茉莉、玫瑰,皆是窨茶、制酱的上品。即便是那池中的荷花,莲藕、莲子、荷叶,无一不可做成美味。”她顿了顿,略带惋惜地补充道,“只可惜宫中规矩多,许多想法也只能想想罢了。”
她最后那句略带抱怨和遗憾的低语,听得萧稷几乎失笑。这女子,竟是把这御花园当成了她的食材库了。
两人就这么站在秋日的暖阳下,一个随口问,一个认真答,从花卉聊到各地因气候土壤不同而产出的特色食材,又不经意间引申到些许风土人情。婉清不知对方身份,只当是与一位见多识广的尊贵人物闲聊,言语间便少了那份对君王的敬畏拘束,多了几分现代灵魂的平等随意,偶尔甚至会对他的某些观点提出小小的、委婉的反驳。
“大人此言差矣,南地湿暖,稻米一年两熟甚至三熟,固然产量丰足,但北地产的麦子磨面做成面食,那份筋道醇香,亦是南方稻米无法替代的。饮食之道,本无高下,因地制宜,各具风味才好。”
萧稷还是第一次被一个低位妃嫔(尽管她不知情)当面说“此言差矣”,新奇之余,非但不恼,反而觉得她认真辩解的模样格外生动有趣。他早己习惯了周遭人的唯唯诺诺和揣测圣意,此刻这种不带任何功利目的的、轻松自然的交谈,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松弛。
他负手而立,听着她清越的声音,看着她在阳光下微微泛红的脸颊,鼻尖萦绕着淡淡桂花香与她身上极细微的、干净的皂角气息,竟觉得连日来的疲惫都消散了不少。
又闲谈了几句,萧稷瞥见王公公在一旁微微示意,知是又有臣工求见,便敛了神色,淡淡道:“苏采女果然心思灵巧。本官尚有事务,便不久留了。”
婉清忙再次行礼:“恭送大人。”
萧稷微微颔首,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却又停下,并未回头,只留下一句:“那桂花糖藕,听着倒是不错。”
婉清怔在原地,看着那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花木深处,一时没明白这话是何意。
是单纯评价?还是……暗示?
她的心忽然轻轻跳快了几下。
豆蔻这才敢凑过来,小声道:“小主,这位大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啊?气场好生吓人,可又好像……挺好说话的?”
婉清摇了摇头,心中亦是疑惑重重。她低头看了看篮中桂花,又想起那人最后那句话,唇角不自觉微微扬起。
“不管是什么来头,”她轻声对豆蔻,也像对自己说,“看来咱们这点心,还得更用心些才是。”
而她不知道的是,离去的帝王,嘴角亦噙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淡的笑意。
御花园的“偶遇”,似乎正悄然变成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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