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的“偶遇”似乎真的成了常事。萧稷发现自己会不自觉地安排政务间隙，信步走向那个总能让他感到片刻松弛的角落。而十之八九，那个身着素雅宫装、神情专注的身影总会在那里，有时是照料花草，有时是采集食材，身边跟着那个忠心耿耿的小宫女豆蔻。
这日午后，微风和煦，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下温暖的光斑。萧稷处理完一批关于南方水患的奏折，心头有些沉重，信步又来到了老地方。
婉清今日并未在花丛中，而是坐在不远处的一个小亭子里，面前石桌上放着一个小炭炉和一套简单的茶具，豆蔻在一旁打着扇子。她正小心翼翼地看着炉火上咕嘟冒泡的小铜壶，神情专注得像是在进行一项极其重要的仪式。
萧稷悄然走近，并未立刻惊动她。只见婉清将一把刚刚采摘、洗净的桂花投入一个白瓷壶中，然后提起那滚烫的铜壶，将热水缓缓冲入。霎时间，桂花那馥郁甜暖的香气被热气一激，瞬间在亭子里弥漫开来，沁人心脾。
“好香。”萧稷忍不住出声赞道。
婉清闻声抬头，见是他，连忙起身行礼：“大人。”经过这些时日的“偶遇”，她对此人的神出鬼没己然习惯，虽仍保持礼节，但那份最初的紧张感己消减大半，更多的是一种……嗯，算是“熟稔的陌生人”之感吧。
“不必多礼。”萧稷虚扶一下，目光落在她刚刚冲泡好的桂花茶上，“苏采女这是在试新茶？”
“回大人，正是。”婉清浅浅一笑，示意豆蔻再取一个干净的茶杯来，“秋日干燥，桂花性温，有暖胃散寒、止咳化痰之效，冲泡起来也简便香甜。大人若不嫌弃，可要尝一尝？”
萧稷从善如流地在石凳上坐下。婉清执壶，将澄澈金黄的茶汤注入他面前的杯中，动作流畅自然，带着一种专注于事物本身时的沉静美感。
萧稷端起茶杯，先观其色，再闻其香，最后轻啜一口。温热的茶汤入口，桂花的甜香与茶水的清润完美结合，恰到好处地抚平了他因政务而略显焦躁的心绪。他微微颔首：“滋味甚好。苏采女于饮食一道，总是匠心独运。”
婉清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抿唇一笑：“大人过誉了，不过是些寻常玩意，自己琢磨着解闷罢了。”
两人便从这桂花茶开始，闲聊起来。话题天南海北，从御花园的花卉品类，聊到各地不同的饮茶习惯，又不知不觉引申到南北物产差异，民俗风情。
萧稷发现，与她交谈是极大的享受。她思维跳脱，常有些新奇却不无道理的见解，言语间没有后宫妃嫔常有的拘谨奉承，也没有朝臣奏对时的刻板严肃，更像是在分享一些有趣的想法，轻松又鲜活。
谈话间，萧稷无意中提及御膳房近日为筹备中秋宫宴，人手调度有些混乱，导致几次呈上的点心火候欠佳。
婉清闻言，下意识地接话道：“这倒让我想起……呃，家乡一位老人说过，管理厨房和管理一个小作坊其实道理相通。就像做一套复杂的点心，需要和面、调馅、捏制、蒸烤多个步骤，若所有人都挤在一处，或者分工不明，自然容易手忙脚乱，出错率也高。但若能将人手按工序分开，明确职责，定好交接的时辰和标准，如同流水一般各司其职，最后再由总厨统筹把关，效率自然会高，品质也更容易稳定。”
她说完，还顺手用茶杯、茶壶和碟子在石桌上简单比划了一下，模拟所谓的“流水线”，眼神发亮，显然觉得这是个极浅显易懂的道理。
萧稷原本只是随口一提，听到她这番话，端着茶杯的手却顿在了半空。
他深邃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起来，紧紧锁住婉清：“流水一般各司其职？明确职责，定好时辰和标准？苏采女，此言……甚为新奇。不知你家乡这位老人，是何方高人？竟有如此……精妙的管理之论？”
他的语气依旧平稳，但那份探究的意味却陡然加重，带着一种属于帝王的审视感。
婉清心里“咯噔”一下，瞬间从那种分享的兴奋感中惊醒过来。
坏了！说顺嘴了！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随口说出的，是现代化工厂流水线管理和标准化作业的概念雏形！虽然她用“小作坊”和“做点心”来比喻，显得更贴近生活，但其中蕴含的组织管理思想，对于这个时代来说，无疑是超前且极具洞察力的！
她一个深闺女子，如何能懂得这些？即便真是“家乡老人”所言，那也该是位隐士大才，岂会轻易被一个侍郎家的不受宠嫡女知晓并理解得如此透彻？
豆蔻在一旁也感觉到了气氛不对，吓得大气不敢出。
婉清的后背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她的大脑飞速运转，面上却努力维持着镇定，甚至挤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和羞赧：“高、高人？大人说笑了……就是、就是村里一位见多识广的老爷爷，年轻时走南闯北，见识多些罢了。他老人家就爱用这些家常事儿打比方，我们这些小辈听着有趣，就记下了……实在是登不得大雅之堂，让大人见笑了。”
她垂下眼睫，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一副“自己好像说了蠢话”的懊恼模样，心跳却快得如同擂鼓。
萧稷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她脸上，那双锐利的眸子仿佛能洞察人心。他看着她强作镇定的模样，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耳根，以及那明显带着掩饰意味的措辞。
心中的疑虑非但没有打消，反而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层层涟漪。
声音的熟悉，食物的味道，与众不同的言行，偶尔冒出的古怪词汇，还有此刻这绝非寻常闺阁女子能有的、近乎于治国理政层面的组织管理思维……
所有的线索在他脑中飞快地交织、碰撞。
他几乎可以肯定，她绝不仅仅是调查中那个“懦弱寡言、备受欺凌”的苏家嫡女。她的身上，藏着秘密。
然而，看着她那副紧张得快要缩起来、却又努力强撑的样子，萧稷心底那丝因被隐瞒而产生的不悦，却又奇异地被一种更深的好奇和探究欲所取代。
他忽然不想立刻逼问她。他享受这种抽丝剥茧、慢慢揭开谜底的过程，尤其是关于她的谜底。
于是，他眼中的锐利缓缓收敛，重新变得深沉难测。他端起己经微凉的桂花茶，又喝了一口，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仿佛刚才那瞬间的逼问从未发生过。
“原来如此。”他淡淡开口，听不出情绪，“这位老丈，倒是个妙人。所言虽朴实，却蕴含至理。”
婉清暗暗松了口气，却又不敢完全放松，只能低低应了一声：“是……大人不嫌弃就好。”
【叮！帝王好感度+2。当前好感度：40。提示：宿主引起目标深度好奇与探究欲，但需注意言行，避免引发明面质疑。】系统的提示音在脑中响起，让婉清的心情更加复杂。
好感度是加了，但这加得让她心惊肉跳。
萧稷放下茶杯，站起身：“茶很好。本官还有事，先走了。”
“恭送大人。”婉清连忙起身行礼。
萧稷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亭子。走了几步，他忽然停下，却没有回头，只是望着远处层叠的宫殿飞檐，声音平静地传来：
“苏采女。”
“臣妾在。”婉清的心又提了起来。
“你家乡的趣闻轶事，似乎不少。”他顿了顿，语气听不出喜怒，“日后若得了闲，本官……倒是很想再多听听。”
说完，他便迈步离去，留下一个挺拔而莫测的背影。
婉清僵在原地，看着他远去的方向，只觉得秋日的阳光照在身上，竟有些发冷。
他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是单纯的好奇？还是……警告？
豆蔻这才敢凑过来，小脸吓得煞白：“小主，刚才……刚才那位大人的眼神好吓人……他是不是怀疑什么了？”
婉清缓缓坐回石凳上，看着杯中己然冷却的桂花茶，心中一片纷乱。
“恐怕……是的。”她低声喃喃，手指无意识地着温热的茶杯壁，“看来，以后说话要更加小心才行了。”
她原本以为只是遇到一位谈得来的“大人”，如今看来，对方的敏锐和洞察力远超她的想象。这深宫之中，果然没有简单的人物。
而离去的萧稷，嘴角却勾起一抹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兴味弧度。
苏婉清……
你究竟还有多少惊喜，是朕不知道的？
那看似寻常的“家乡老人言”，背后隐藏的，又会是怎样的真相？
他对这个谜一样的小采女，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强烈的探究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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