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沅是被心口的剧痛疼醒的。
眼皮沉得像挂了铅，一睁眼，不是医院那刺目的白墙，而是糊着泛黄旧报纸的土坯墙。鼻尖飘着煤油和黄土混合的味道，身下是硬邦邦的土炕，铺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褥子，边角还磨出了毛边。
她动了动手指，触到一张皱巴巴的纸条，还有炕沿边凉丝丝的搪瓷缸子。缸子上印着“劳动最光荣”的红字，漆掉了大半，是她爹生前用的。
墙上的日历用红笔圈着个日期——1988年3月15日。
苏清沅的呼吸猛地顿住，指尖攥紧了那张纸条，指节泛白。
这不是她十七岁那年，放弃高考、跟着周明伟去机械厂打工的日子吗？
前世的记忆像潮水般涌来。那年她成绩稳居年级前十，班主任拍着她的肩说“清沅，你肯定能考上重点大学”。可周明伟天天找她，说“进厂多好，一个月挣三十多块，咱攒两年钱就结婚”，还说“高考多难啊，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你未必能考上”。
她信了。
撕了准考证，跟着他去了红星机械厂。结果不到两年，他卷走两人所有积蓄，跟厂长的女儿跑了，临走前还撇下一句“跟你过一辈子没奔头，你连个正式工作都保不住”。
后来她在小饭馆洗盘子，没日没夜地干，累出了肺病。咳得血都吐在不锈钢盆里时，身边连个递水的人都没有。闭眼的前一刻，她手里还攥着张没撕干净的纸条——就是眼前这张约定的残片。
“清沅！开门！磨蹭啥呢！”
门外的声音又急又冲，带着不耐烦，是周明伟。
苏清沅赶紧抹掉眼角的湿意，把头发拢了拢。刚走到门口，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周明伟闯了进来。他穿件浅蓝色的确良衬衫，袖口卷到胳膊肘，手里拎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脸上带着志在必得的笑：“赶紧收拾收拾，今天机械厂报名最后一天，咱说好的一起去，别耽误了。”
他话音刚落，隔壁的王婶端着菜篮子走过，探头进来笑：“明伟啊，这是要带清沅去报名啦？啧啧，俩人真好，以后都是吃公家饭的工人阶级了。”
对面的李叔也凑过来，手里夹着根烟，烟雾缭绕：“清沅，你之前不还跟你妈说想考大学吗？咋突然改主意了？高考可是正经出路。”
周明伟抢着接话，语气里带着点炫耀：“李叔您不知道，高考多悬啊，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清沅学习也就那样，不如进厂稳当。我跟厂长都打听好了，咱进去先当学徒，年底就能转正，以后我再跟厂长打好关系，说不定能当个小组长，到时候就娶清沅！”
这话听得苏清沅胃里一阵翻腾。前世他也是这么说的，可转头就把“娶她”的话抛到了九霄云外。
她举起手里的纸条，声音平静得吓人：“周明伟，你说的‘说好的’，就是这个？”
纸条上是周明伟歪歪扭扭的字：“苏清沅与周明伟约定，于3月15日共赴红星机械厂报名，自愿放弃1988年高考，永不反悔。” 落款是两人的名字，还有个模糊的红指印——那是前世她傻愣愣按上去的。
周明伟点头，伸手就要拉她：“对呀，昨天咱不还在河边商量好……”
“谁跟你商量好了？”
苏清沅猛地后退一步，手指攥紧纸条，“咔嚓”一声，纸条从中间裂成两半。她没停，又把两半叠在一起，再撕，首到撕成碎末，狠狠揉成个纸团，砸在周明伟脸上。
纸团掉在地上，滚了两圈。
周明伟懵了，下意识地摸了摸脸，瞪着眼：“苏清沅！你疯了？你撕它干啥？咱说好的……”
“我没跟你说好！”苏清沅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前世我信了你，放弃高考跟你去打工，结果你卷走我所有积蓄，跟厂长女儿跑了！我后来咳得吐血，躺在出租屋里快死了，你在哪？你搂着富家女吃香的喝辣的，连个电话都没给我打过！”
这话一出口，满院子都静了。王婶张大了嘴，菜篮子差点掉在地上：“清沅，你这说的啥呀？咋跟做梦似的？”
李叔也愣了，掐了烟：“明伟，这事儿……是真的？”
周明伟的脸瞬间白了，又恼羞成怒，伸手就要抓苏清沅的胳膊：“你胡扯啥！我啥时候卷你钱了？你别在这败坏我名声！跟我走，别在这发疯！”
苏清沅往后一躲，抬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
“啪！”
清脆的响声在院子里回荡。
周明伟捂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你敢打我？”
“打你怎么了？”苏清沅眼神冷得像冰，“周明伟，我告诉你，这一世，我不进厂，我要考大学！你的破约定，你的破工厂，你自己留着！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俩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考大学？”周明伟像是听到了笑话，捂着脸颊冷笑，“就剩三个月了！你之前复习都扔了大半个月，还想考大学？苏清沅，你别做梦了！你肯定考不上！到时候你别哭着求我带你进厂！”
“我考不考得上，轮不到你管。”苏清沅捡起地上的课本——那是她之前藏在炕席底下的，封皮都磨破了，“总比跟着你当缩头乌龟强，总比被人甩了还替人数钱强。”
李叔赶紧上前拉住周明伟，怕他动手：“明伟，你先别激动，清沅这孩子可能是想通了，高考确实是好出路，你别拦着。”
周明伟甩开李叔的手，指着苏清沅，气得浑身发抖：“好！你要考大学是吧？我倒要看看，三个月后你能考上个啥！苏清沅，你等着，有你后悔的时候！”
他说完，狠狠踹了一脚门槛，拎着帆布包气冲冲地走了。路过王婶身边时，还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吓得王婶赶紧躲到了门框后。
苏清沅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种解脱的轻松。
王婶凑过来，拉着她的手，声音压低了些：“清沅，你刚才说的……是真的？明伟那小子真能干出卷钱跑路的事？”
苏清沅笑了笑，没多说，只是道：“王婶，以前是我糊涂，被猪油蒙了心。现在我想明白了，只有读书，才能自己说了算，才能有出路。”
“可不是嘛。”王婶叹了口气，又赶紧说，“那你复习缺不缺啥？婶家有我儿子用过的笔记本，还有半盒铅笔，你要是用得上，我这就给你拿过来。”
“谢谢王婶，不用麻烦您，我先把课本捋一遍，等需要了再跟您说。”苏清沅感激地说。
李叔也走了过来，摸了摸下巴：“你能想明白就好，不过明伟那小子心眼小，记仇得很。你往后在家复习，可得多留个心眼，别让他来捣乱。”
苏清沅点点头。她当然知道，周明伟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前世他就爱记仇，这次自己打了他，又断了他想靠机械厂攀关系的念头——她猜，周明伟催着她去进厂，恐怕早就打着接近厂长女儿的主意了——他肯定会来搞破坏。
她转身回屋，把旧课本放在桌上。桌上还放着一支钢笔，是她妈生前给她买的，笔杆上的黑漆掉了大半，却被她擦得发亮。笔帽上刻着个“沅”字，是她妈的手艺。
翻开课本第一页，上面是她妈娟秀的字：“清沅，好好读书，做个能挺首腰杆的人。”
眼泪又差点掉下来。前世她没能让妈省心，这一世，她不仅要考上大学，还要让妈过上好日子，绝不让任何人再欺负她们。
三个月，是短了点。但她有前世的记忆，知道哪些是考点重点，知道哪些知识点容易出错。只要拼尽全力，肯定能赶上。
她握紧钢笔，在课本的空白处写下：“1988年高考，必胜。”
窗外，桃树己经发了新芽，嫩绿色的，透着勃勃的生机。燕子也回来了，在屋檐下忙着筑巢，叽叽喳喳的，像是在为她加油。
而院墙外的墙角后，周明伟并没有走远。他躲在阴影里，眼神阴鸷地盯着苏清沅的窗户，手指攥得咯咯响。
“想考大学？”他咬着牙，心里盘算着，“我不能让你得逞。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会让你安安稳稳复习！”
他转身，往村西头走去——那里有几个跟他一起混的狐朋狗友，说不定能帮他想个法子，让苏清沅没法静下心来读书。
屋里的苏清沅并不知道周明伟的盘算，她己经翻开了数学课本，开始从头看起。阳光透过窗户，洒在课本上，也洒在她认真的侧脸上。
这一世，她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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