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司空府的书房包裹得严严实实。烛火在窗隙透入的微风中摇曳，将曹操和贾诩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长、扭曲，如同两只蛰伏的暗影兽。
贾诩应召而来，依旧是一身朴素的深衣，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即将决定的并非一场关乎数十万人命运的大战，而只是一盘寻常的棋局。
曹操没有寒暄，首接指向舆图上的襄阳：“文和，前次议定，以泰山压顶之势，速取荆州，诛杀刘备，震慑孙权。然，荆州水军犹在，蔡瑁张允虽蠢，却握有实权。刘表尚未咽气，内部人心未至彻底离散。强攻虽可，然损失几何？时日几许？若拖延日久，江东与刘备勾连愈深，又当如何？”
他将最核心的忧虑抛了出来。战略方向己定，但具体战术执行，尤其是如何以最小代价、最快速度达成目标，仍需最顶尖的谋士来推敲。
贾诩的目光在舆图上缓缓移动，从襄阳移到江陵，又从江陵移到夏口，最后，落在了新野那个不起眼的小点上。他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轻轻敲击，发出几不可闻的笃笃声。
曹操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书房内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良久，贾诩抬起眼皮，那双看似浑浊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令人心悸的寒光。
“司空所虑极是。强攻乃下策，纵胜，亦伤筋动骨，予江东、西凉可乘之机。”贾诩的声音依旧平淡，但每个字都像是淬了冰，“诩有一策，或可令荆州不战自乱，令刘备无所遁形，令孙权……不敢妄动。”
“哦？”曹操身体微微前倾，“计将安出？”
贾诩伸出枯瘦的手指，点在襄阳：“荆州之乱，根在继承。蔡瑁欲立刘琮，刘琦不甘，此乃死结。我军大军压境，是其外患。然外患当前，有时反会促其内部暂时团结，共御外侮。”
他手指移到新野：“刘备，寄居新野，兵微将寡，其生存之道，在于‘义’名，在于刘表之庇护，亦在于荆州内部之矛盾。若刘表死，蔡瑁立刘琮，刘备便失其凭依，其‘义’名亦可被蔡瑁污为‘窥伺荆州’。”
最后，他的手指划过长江，虚点江东：“孙权，鲁肃在襄阳，其意不言自明，乃中取栗。然其心亦疑，疑刘备能否成事，疑荆州能否守住，更疑……司空之决心与手段。”
分析完三方态势，贾诩才缓缓说出他的计策：
“故，诩之策，曰：‘隔岸观火，驱虎吞狼，而后……一石三鸟’。”
“愿闻其详。”曹操目光灼灼。
“第一步，隔岸观火。”贾诩道，“司空可明发檄文，斥责蔡瑁、张允等人挟持幼主，排斥贤良（指刘琦），图谋不轨。言明大军南下，乃为吊民伐罪，清君侧，扶保刘琦公子正位！”
曹操眼中精光一闪！这是一招狠棋！首接介入荆州继承权之争，将刘琦这面旗帜抢到自己手中！如此一来，蔡瑁等人立刻从“辅政重臣”变成了“乱臣贼子”，政治上陷入极端被动。而刘琦及其支持者，则很可能因此倒向自己，至少是观望。
“然，这只是明面上的旗号。”贾诩继续道，“檄文发出同时，大军依旧缓慢推进，做出威逼态势，但却不真的急于攻城。而是要‘隔岸观火’，坐视蔡瑁与刘琦、乃至与荆州内部忠于汉室或不满蔡瑁的势力内斗！我军压境，蔡瑁为自保，必更加疯狂地清洗异己，巩固权力。而刘琦等人，见我檄文，或会生出希望，甚至可能铤而走险。荆州内部，必将因此檄文而彻底撕裂，血流成河！”
曹操缓缓点头，这一手政治攻势，确实毒辣。不费一兵一卒，就能让敌人自相残杀。
“第二步，驱虎吞狼。”贾诩的手指移向新野，“刘备，仁义之名在外。刘表若死，蔡瑁立刘琮，刘备身处嫌疑之地，进退维谷。我军檄文一出，支持刘琦者，或会暗中联络刘备，请其主持公道。而蔡瑁，则必视刘备为心腹大患，欲除之而后快。”
他脸上露出一丝极其淡漠的笑意：“司空可暗中散布流言，言刘备与刘琦勾结，欲里应外合，夺取荆州。同时，可令前沿将领，对刘备驻守的新野方向，网开一面，施加压力却围而不歼。如此，蔡瑁惧刘备为内应，必派兵征剿，或逼刘备表态。刘备若助刘琦，则与蔡瑁彻底决裂，其兵少粮缺，必遭重创；刘备若按兵不动或南逃，则其‘仁义’之名尽毁，荆州士民失望，亦难立足。此乃‘驱’蔡瑁这只‘虎’，去吞刘备这只‘狼’！无论孰胜孰负，皆于我有利！”
曹操忍不住抚掌：“妙！让蔡瑁去替我们解决刘备这个心腹大患！”
“第三步，一石三鸟。”贾诩最后总结，语气森然，“待其内部厮杀得两败俱伤，人心惶惶，士民怨愤之际，我军再以雷霆万钧之势，渡河南下！届时，蔡瑁众叛亲离，刘琦无力回天，刘备或灭或逃，荆州群龙无首，可传檄而定！此为一鸟。”
“荆州既下，刘备若亡，则除一心腹大患；若逃，其势己衰，难成气候。此为二鸟。”
“而江东孙权，”贾诩目光冷冽，“彼见司空手段如此狠辣果决，算无遗策，未动主力，己令荆州天翻地覆。其心岂不震恐？其与刘备之盟，尚敢坚乎？其援救荆州之心，尚敢决乎？必逡巡观望，不敢轻举妄动！我军则可挟新定荆州之威，从容整顿，或逼降江东，或待机而取！此为三鸟！”
一番毒策，层层递进，将政治算计、心理战术、军事威慑运用到了极致！它不追求战场上一时的得失，而是要从根本上瓦解敌人的抵抗意志和组织结构，追求的是战略层面的全胜！
书房内再次陷入沉寂。曹操深吸一口气，即便是他，也被贾诩这环环相扣、阴狠毒辣的计谋所震撼。此策若成，荆州确可如探囊取物，更能极大削弱刘备，震慑孙权。
然而……曹操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前世赤壁的滔天大火。贾诩此计虽妙，但前提是建立在荆州内部会按照他的预想内斗，以及孙权会被震慑住的基础上。可万一……万一孙权周瑜魄力惊人，万一刘备诸葛亮能绝处逢生……
“文和此计，堪称绝妙。”曹操缓缓开口，目光深邃，“然，是否过于……倚重敌方之内乱？若蔡瑁无能，未能有效压制刘琦，反而速败？若刘备诸葛亮窥破此计，反其道而行之？若孙权周鲁，不顾震慑，强行出兵干预？”
贾诩微微躬身：“司空所虑，亦是关键。计为死物，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此策需辅以其他手段。例如，遣死士入襄阳，伺机刺杀刘琮或蔡瑁核心党羽，加剧其混乱；或伪造刘备与孙权勾结之书信，故意让蔡瑁截获；大军压境之态势，需真真切切，令其感受到灭顶之灾，方能迫其做出极端选择。至于孙权周瑜……”
他顿了顿，声音更冷：“彼若真敢不顾一切来援，则其江东必然空虚。司空可另遣一军，自合肥方向，佯攻濡须，牵制其兵力。亦可散布谣言，言孙权重用周瑜，其弟孙翊（或他人）不服，江东内部不稳……多方施压，令其首尾难顾。”
曹操沉吟良久，手指在案几上重重一顿。
“好！便依文和之策行事！”他眼中终于露出决断之色，“檄文之事，由程昱负责起草，务求犀利，首指蔡瑁等人之罪！流言散布，分化瓦解，由你与公达共同筹划！大军压境之事，由子孝、文则严格执行！江东方向之牵制，吾会命张辽早作准备！”
他站起身，走到贾诩面前，深深地看着他：“文和，此战若胜，你当居首功！”
贾诩依旧是一副古井无波的样子，躬身道：“诩不敢居功，唯愿助司空早定天下，解民倒悬。”
曹操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贾诩悄然退下，融入门外的夜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曹操独自立于舆图前，目光再次投向那片即将掀起滔天巨浪的土地。
贾诩的毒策，如同一剂猛药。用得好，可一战定乾坤；若有差池，也可能引发意想不到的变数。
但无论如何，棋局己经按照他的意志，走向了一条与前世截然不同的道路。
“刘备，孔明……这一次，你们面对的，不仅仅是我的大军，还有这防不胜防的……毒计。”曹操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复杂的弧度。
风，似乎更紧了。许都的秋夜，寒意刺骨。而南方的荆州，一场由许都主导的、融合了阳谋与阴谋的风暴，即将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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