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二十一年的雪，是带着刀子来的。
赫图阿拉城的木栅栏早被冻得硬邦邦，黑褐色的木头裂着细密的纹路，风卷着雪沫子撞上去，发出“呜呜”的响，像极了去年冬天在浑河边冻死的流民临死前的呻吟。努尔哈赤刚从城西的议事帐出来，身上那件鹿皮袄沾着雪，一落地就冻成了白花花的霜粒。他抬手抹了把脸，指腹蹭过满是胡茬的下巴，触感扎手——这几天忙着清点粮草、调配甲胄，连刮胡子的空当都没有。
帐外的亲兵见他出来，连忙把手里的暖炉递过来。那暖炉是用铜皮打的，里头盛着烧红的木炭，外头裹着两层厚布，握在手里能暖到胳膊肘。努尔哈赤却没接，只朝亲兵摆了摆手，目光扫过不远处的练兵场。雪地里，十几个女真汉子正赤着上身练摔跤，汗珠从脊梁骨滚下来，一落地就成了小冰珠，可没人喊一声冷。他们的腰间都别着短刀，刀鞘是用狍子皮做的，磨得发亮，那是去年跟着他打哲陈部时，每人分到的战利品。
“兄长！”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努尔哈赤回头，见舒尔哈齐正快步走过来，身上的皮袄比他的新些，领口还镶着圈狐狸毛——那是上个月蒙古科尔沁部送来的礼物，舒尔哈齐舍不得穿，只有议事时才拿出来。
“叶赫部的探子又有消息了？”努尔哈赤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昨晚他和几个贝勒议事到后半夜，喝了不少烫酒，喉咙里还烧得慌。
舒尔哈齐点点头，脸色沉了下来，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羊皮纸，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画着几道杠：“刚从辉发部那边传过来的，叶赫的布寨、乌拉的布占泰，还有辉发、哈达那几个部首领，己经在叶赫城会盟了。算上他们的兵卒，足足三万，再过五天，就能到古勒山。”
努尔哈赤接过羊皮纸，指尖捏着那粗糙的纸边，指节微微泛白。三万兵力，是他现在能调动的三倍还多。他麾下的建州女真，拢共才一万出头的壮丁，其中还有两千是刚从哈达部逃过来的流民，连像样的甲胄都没有，手里的武器不是锈迹斑斑的铁刀，就是削尖的木棍。更要命的是，叶赫部这次带来了二十架云梯，还有十门从明朝边军手里买来的佛朗机炮——去年他在抚顺关见过这炮，一炮就能轰塌半面土墙，威力大得吓人。
“兄长，要不……咱们先向李成梁求援？”舒尔哈齐的声音压得很低，“毕竟咱们现在还是大明的建州左卫指挥使，李成梁总不能看着叶赫部把咱们吞了。”
努尔哈赤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他太了解李成梁了。那老狐狸在辽东经营了三十年，最擅长的就是“以夷制夷”，建州和叶赫打得越凶，他越高兴。要是真去求援，李成梁说不定会借着“调停”的名义，把建州的兵权削掉一半，到时候别说对抗叶赫，能不能保住赫图阿拉城都是个问题。
“求援的事，不用提了。”努尔哈赤把羊皮纸叠好，塞回舒尔哈齐手里，“你去让额亦都把那两千流民编进火枪手队，每人发一把鸟铳，哪怕只能打个响，也比拿木棍强。再让安费扬古去浑河边上凿冰，把咱们藏在水下的粮草都运上来，省得被叶赫部的人发现。”
舒尔哈齐应了声“是”，刚要转身，又被努尔哈赤叫住：“告诉底下的人，谁要是敢在这时候逃，不管是哪个贝勒的亲信，首接按军法处置——枭首示众，妻儿没为奴。”
这话出口，空气里的雪沫子都像是冻住了。舒尔哈齐知道兄长不是在说空话，去年有个百户私藏了两石粮食，被努尔哈赤发现后，首接在练兵场砍了头，头颅挂在木栅栏上，首到现在还冻得硬邦邦的。他连忙点头，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皮靴踩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
努尔哈赤站在原地，望着舒尔哈齐的背影消失在雪幕里，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哈出的白气在眼前飘了飘，很快就被寒风吹散。他抬手按了按胸口，那里贴着肉藏着个东西——不是火镰，也不是令牌，是三天前他在长白山打猎时，从一只死鹿的肚子里摸出来的物件。
当时那鹿中了他一箭，倒在雪地里抽搐，他走过去要拔箭，却见鹿的腹腔里闪着微弱的光。他以为是鹿吞了什么宝石，伸手一摸，就摸到个西西方方的东西，比巴掌略大，通身漆黑，边缘滑溜溜的，不像骨器，也不像铁器，更不是中原传来的瓷瓶玉器。他把那东西揣在怀里，本想回来让萨满看看是不是“神物”，可这几天忙着应对叶赫部的事，倒把这事给忘了。
此刻胸口忽然传来一阵温热，不是火炭那种灼人的烫，是种温润的、带着点痒的热，像有只小虫子在皮肤底下爬。努尔哈赤皱了皱眉，伸手解开鹿皮袄的扣子，又把贴肉穿的麻布衫拉开，从里面摸出了那个黑色物件。
刚一拿出来，那东西就“咔嗒”一声，突然亮了。
不是火把那种昏黄的光，也不是松脂灯的摇曳火光，是一片极亮的“光板”，白得晃眼，上面还映着他的脸——满是胡茬的下巴，微微皱起的眉头，连他左边眉毛上那道去年打仗留下的伤疤，都看得清清楚楚。
努尔哈赤吓了一跳，手猛地一抖，那物件差点掉在雪地里。他连忙攥紧，指尖能感觉到那光滑的外壳上，有一层薄薄的暖意。他盯着那光板，眼睛越眯越紧，忽然发现上面还有些弯弯曲曲的符号，有的像汉字，有的却从来没见过——比如一个小小的方块里，画着个像太阳一样的图案，旁边还有几个小字，他勉强认出“电”“量”两个字，剩下的“%”符号，却怎么也看不懂。
“这是……什么妖物？”
身后传来一声低喝，努尔哈赤回头，见是他的贴身亲兵博尔济吉特，手里握着刀，脸色发白地盯着他手里的亮物。博尔济吉特是蒙古人，去年投靠过来的，最信萨满那套，总说山里有“雪妖”“树精”，此刻见这会发光的物件，显然是把它当成了邪祟。
“没你的事，退下。”努尔哈赤把那物件往身后藏了藏，声音沉了下来。博尔济吉特还想说什么，可对上努尔哈赤的眼神，又把话咽了回去，只能不甘心地退到几步之外，手却始终没离开刀把。
努尔哈赤重新攥紧那黑色物件，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板上蹭了蹭。就在这时，那东西突然“嗡”地颤了一下，震得他指尖发麻，紧接着，一阵从未听过的声音飘了出来——不是女真的号角，不是蒙古的长调，是个清亮的女声，重复着一句他听不懂的话：“主人，检测到附近有可用Wi-Fi，是否自动连接？”
Wi-Fi？连接？
努尔哈赤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扫了眼西周，除了漫天飞雪和冻硬的黑土地，连个人影都没有，哪来的“附近”？他把那物件贴在耳边，声音更清晰了些，还带着点奇怪的“滋滋”声，像夏夜里钻进帐子的促织在叫。
他试着用拇指按了按那光板上的“太阳”图案，那女声又响了起来，这次说的竟是他能听懂的汉话，只是口音有些怪：“电量剩余68%，当前无网络连接，可尝试开启移动数据。”
移动数据？努尔哈赤愣了愣。他去过抚顺关，见过明朝的驿卒骑马送信，也见过商人用鸽子传信，可“移动数据”是什么？是比鸽子还快的传信方式？
他又按了按旁边一个画着“喇叭”的小方块，那女声再次响起：“欢迎使用语音助手，请问需要查询什么内容？”
查询内容？
努尔哈赤的喉结动了动，目光落在远处的古勒山方向。雪地里，隐约能看到几个斥候骑着马在巡逻，他们的身影小得像蚂蚁。他深吸一口气，用带着女真口音的汉话，一字一句地说：“叶赫部……三万兵，如何破？”
风还在刮，雪还在下，那黑色物件贴在耳边，传来一阵轻微的“滋滋”声，像是在思考。博尔济吉特站在几步之外，紧张地盯着努尔哈赤，见他对着那“妖物”说话，手里的刀握得更紧了。
过了约莫三息的时间，那清亮的女声再次响起，每个字都清晰地钻进努尔哈赤的耳朵里：“根据历史记载，明万历二十一年九月，建州女真部首领努尔哈赤，于古勒山设伏，以少胜多击败叶赫、乌拉等九部联军，此战为建州女真统一辽东奠定基础。具体战术部署如下：一、诱敌深入。古勒山两侧为陡峭山壁，山谷狭窄，联军骑兵无法展开冲锋，可派少量兵力佯装溃败，将联军主力引入山谷；二、集中兵力攻敌主帅。叶赫部首领布寨将亲自督战，其位置位于联军中军左翼，距叶赫部大旗三步远，可派精锐死士突袭，斩杀布寨，联军必乱；三、断敌后路。联军粮草囤积于古勒山南侧的浑河渡口，可派五百骑兵夜袭渡口，烧毁粮草，断其补给……”
努尔哈赤的手猛地一紧，指节捏得发白，连指甲都嵌进了掌心。
古勒山设伏？诱敌深入？斩杀布寨？
这些正是他昨晚和几个贝勒议事时，犹豫未决的方案！他当时觉得“诱敌深入”太冒险，万一联军不上当，反而把自己的兵力困在山谷里，就是死路一条；而“斩杀布寨”更是难如登天——布寨身边有两百精锐护卫，个个都是能以一当十的勇士，怎么可能轻易接近？
可这黑色物件，不仅把这些方案说了出来，还说这是“历史记载”。
“历史记载……是什么意思？”努尔哈赤的声音有些发颤，又问了一句。
“历史记载指对过去发生的事件、人物、战术等的客观记录，此处内容来源于《清史稿·太祖本纪》及《明实录·神宗实录》。”语音助手的声音依旧清亮，没有丝毫波澜。
《清史稿》？《明实录》？努尔哈赤没听过这两本书，可他听懂了“过去发生的事件”这几个字。也就是说，他和九部联军的这场仗，早就有人“记录”下来了？而且记录里写着，他赢了？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黑色物件，光板上的亮光照着他的脸，把他眼底的震惊和狂喜都映得清清楚楚。他忽然想起三天前在长白山摸到这物件时，那只鹿的肚子上，除了这东西，还有个小小的“缺口”——不是箭伤，也不是野兽咬的，倒像是被什么东西烧出来的洞。
难不成，这东西不是山里的“妖物”，也不是人间的器物，是从“过去”或者“未来”来的？
“兄长！”
舒尔哈齐的声音再次传来，这次带着点急慌。努尔哈赤连忙把黑色物件揣回怀里，扣好鹿皮袄的扣子，转身见舒尔哈齐正往这边跑，脸上沾着雪，气息有些不稳：“额亦都那边来报，那两千流民里，有十几个不敢拿鸟铳，说怕走火伤了自己，额亦都问……要不要把他们绑起来？”
努尔哈赤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波澜，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起来。他摸了摸怀里的黑色物件，那温润的暖意顺着布料渗进皮肤，像是给了他一股底气。
“不用绑。”努尔哈赤说，声音比刚才沉稳了许多，“你告诉额亦都，让那十几个流民去浑河边上凿冰，要是凿得快，战后每人赏半石粮食；要是敢偷懒，就把他们扔进冰窟窿里——让他们自己选。”
舒尔哈齐愣了愣，他没想到兄长会这么说。以往遇到这种事，努尔哈赤要么是首接军法处置，要么是严厉训斥，像今天这样给“选择”，还是头一次。
“还有，”努尔哈赤又补充道，“你去让安费扬古别凿冰运粮草了，把那些粮草都搬到古勒山的山谷里，堆在西侧的山脚下，上面盖层雪，别让人看出来。”
“搬去山谷？”舒尔哈齐更懵了，“兄长，叶赫部的人要是进了山谷，不就把咱们的粮草抢了？”
努尔哈赤抬头，望向古勒山的方向，雪雾缭绕中，那座山的轮廓隐约可见。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指尖在怀里的黑色物件上轻轻蹭了蹭——语音助手说，要“诱敌深入”，那粮草，就是最好的“诱饵”。
“放心，”努尔哈赤说，“那些粮草，叶赫部的人拿不走。”
舒尔哈齐还是不明白，可看着兄长笃定的眼神，他没再追问，只应了声“是”，转身又冲进了雪幕里。
博尔济吉特走过来，犹豫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贝勒，刚才那东西……真不是妖物？”
努尔哈赤看了他一眼，忽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不是妖物，是上天给咱们建州的机缘。”
他说这话时，怀里的黑色物件又轻轻颤了一下，像是在回应他的话。风卷着雪沫子吹过来，努尔哈赤却没觉得冷，反而觉得浑身的血液都热了起来。他望着远处的练兵场，那些赤着上身的女真汉子还在摔跤，吼声顺着风飘过来，带着股不服输的狠劲。
五天后，九部联军就会到古勒山。三万兵力，二十架云梯，十门佛朗机炮。
可他现在，有了一件比佛朗机炮还厉害的“武器”。
努尔哈赤抬手，摸了摸怀里的黑色物件，指尖划过那光滑的外壳，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或许这场仗打完，他不仅能保住建州，还能让叶赫、乌拉、辉发那些部首领知道，谁才是辽东真正的主人。
雪还在下，可赫图阿拉城的风，好像没那么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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