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7月的苏州，蝉鸣把老城区的柏油路烤得发黏。徐骁蹲在养育巷口的“阿福生煎”摊前，搪瓷碗里的醋汁泡着两枚生煎，金黄的外皮咬开，滚烫的肉汁溅在指尖，他却没心思擦——手里捏着的那张《事业单位分配通知书》，纸角都被汗浸湿了。
“小伙子，再来一客？”阿婆戴着蓝布头巾，手里的铁铲敲得平底锅叮当响，“看你这表情，是考上编制了吧？好事啊！”
徐骁勉强笑了笑，把通知书往兜里塞了塞。三个月前，他从南京某211中文系毕业，抱着“先稳再冲”的念头考了苏州教育系统的编制，笔试面试都是第一，当时 hr 拍着胸脯说“肯定给你安排个好单位”。他满心期待要么去苏州大学当行政，要么去市重点高中带语文，哪怕是区里的中专也行，可眼前这张纸，赫然印着“江东职业技术学院”——他连听都没听过的学校。
“阿婆，您知道江东职院不？”徐骁咬了口生煎，醋的酸意压过了肉香。
阿婆愣了愣，手里的动作慢了下来：“哦，那所啊，在相城区那边，老厂房改的，年年招不满学生。前两年我邻居家小子去当辅导员，没干半年就跑了，说那地方‘耗子都嫌穷’。”
徐骁的心沉了沉，掏出手机点开地图。2015年的高德地图还没那么精准，搜“江东职业技术学院”，出来的地址旁边标着“暂无图片”，只有一行小字：“距离您当前位置12.5公里，建议乘坐812路公交，耗时约50分钟”。他翻了翻朋友圈，同学要么晒着名校录取通知书，要么在晒入职国企的工牌，只有他，攥着一张去“濒危专科”的门票。
吃完生煎，徐骁背着帆布包往公交站走。养育巷的老房子还保留着民国时期的骑楼，墙面上爬满了爬山虎，几家开了二三十年的老店门口挂着褪色的招牌：“王记剃头铺”“李婶裁缝店”，裁缝店门口的缝纫机上，老板娘正用手机刷着《中国好声音》，那英的声音飘在街面上。路过一家手机店，玻璃门里贴着iPhone 6的海报，标价5288元，几个年轻人围着讨论“要不要卖肾买”——这年夏天，苹果刚发布新机型，成了年轻人圈子里的硬通货。
812路公交摇摇晃晃地来了，绿色的车身上印着“虎丘——高铁新城”的线路。徐骁刷卡上车，车里飘着一股汗味和辣条味，后排两个穿校服的学生正对着手机打《英雄联盟》，嘴里喊着“德玛西亚”。他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的景象渐渐从老城区的窄街，变成了郊区的厂房和农田。
“师傅，江东职院在哪站下啊？”徐骁问司机。
司机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叔，瞥了他一眼：“哦，那破学校啊，到‘徐庄桥’站下，还要走一公里。小伙子，你去那干嘛？上学还是上班？”
“上班，当辅导员。”徐骁说。
大叔“嗤”了一声，换挡的手顿了顿：“可别去了！去年我拉过几个那的学生，说学校连个正经操场都没有，食堂的菜里能吃出虫子，辅导员换了一茬又一茬。我听说啊，今年要是再招不到人，就要被合并了！”
车里的乘客都看了过来，有人小声议论：“现在编制也这么卷了？”“相城区那边的学校，没一个好的。”徐骁的脸有点发烫，把帆布包抱在怀里，盯着窗外掠过的农田——绿油油的稻田里，几个农民戴着草帽插秧，远处的高压线塔矗立在蓝天白云下，像沉默的巨人。
到了徐庄桥站，徐骁下了车。公交开走时，司机还从车窗探出头喊：“小伙子，想清楚啊！不行就辞职，年轻着呢！”
徐骁没回头，沿着路边的水泥路往前走。路边没有商铺，只有几家破旧的小卖部，门口摆着冰柜，贴着“冰棒1元”的海报。走了大概十分钟，远远看到一个红色的校门，上面写着“江东职业技术学院”，字体是褪色的镀金，边角己经剥落，露出里面的铁皮。校门旁边的传达室，窗户玻璃裂了道缝，用透明胶贴着，一个穿保安服的大爷正趴在桌上打盹，收音机里放着苏州评弹。
“大爷，您好，我是新来的辅导员徐骁。”徐骁敲了敲传达室的窗户。
大爷惊醒过来，揉了揉眼睛，上下打量着他：“哦，徐老师啊！校长早说了，让我等着。你可算来了，这学校啊，就缺你这样的年轻人！”他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串钥匙，“你先去办公楼找王校长，他在302办公室。对了，你的宿舍在教职工楼201，就是有点旧，你凑活住。”
徐骁接过钥匙，钥匙链上挂着一个褪色的小熊挂件，大概是之前住在这里的人留下的。他沿着校门往里走，校园里的景象比他想象的还要破败：篮球场的地面裂了缝，篮球架的篮网烂成了布条，操场旁边的草坪里长满了杂草，几棵老槐树上挂着“禁止攀爬”的牌子，牌子上的油漆己经掉光了。教学楼的墙面斑驳，窗户上的玻璃有的碎了，用木板钉着，走廊里堆着废弃的课桌椅，上面落满了灰尘。
路过一间教室，里面传来老师的声音，徐骁往里瞥了一眼——大概二十个学生，有的在玩手机，有的趴在桌上睡觉，老师站在讲台上，拿着课本念得有气无力，像是在自言自语。这场景，和他记忆里的大学完全不一样——他的大学，课堂上坐满了人，课后图书馆要抢位置，而这里，连“生气”都少得可怜。
走到办公楼，徐骁推开玻璃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楼梯间的墙壁上贴着几十年前的标语：“团结奋进，振兴中华”，字体泛黄，边角卷了起来。302办公室的门虚掩着，他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进。”
办公室里摆着两张旧办公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个搪瓷杯，杯身上印着“苏州教育系统先进工作者”，大概是很多年前的奖品。老人看到徐骁，放下杯子，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吧，徐老师。我是王校长，也是这学校的法人代表。”
徐骁坐下，把分配通知书递过去。王校长看都没看，放在一边，叹了口气：“徐老师，我不瞒你说，这学校现在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去年招生只招了120人，今年要是再招不到200人，教育局就要把我们合并到隔壁的卫校去了。你是名牌大学毕业，能来这里，委屈你了。”
“王校长，我想问一下，我的具体工作是什么？”徐骁问。
“你除了当辅导员，还要兼融媒体中心的负责人。”王校长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这是融媒体中心的钥匙，就在办公楼一楼。之前的负责人上个月辞职了，你去看看，能搞起来就搞，搞不起来也没关系，反正……”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这学校，可能撑不了多久了。
徐骁接过钥匙，心里五味杂陈。他本来以为，编制上岸是安稳的开始，没想到开局就是“地狱难度”。
“对了，徐老师，”王校长突然说，“你去融媒体中心的时候，注意点，里面堆了不少旧设备，别碰坏了。还有，之前的负责人留下了点东西，你自己看看就行。”
徐骁点点头，起身告辞。走到一楼，他找到融媒体中心的门，用钥匙打开——门“吱呀”一声响，里面一片昏暗，只有一扇小窗户透进光。他打开灯，荧光灯闪烁了几下，才亮起来。
房间里堆满了旧设备：几台老式的摄像机，机身蒙着灰；一台破旧的电脑，屏幕裂了道缝；还有几个麦克风，线都断了。墙角堆着一摞旧报纸，上面的日期是2013年的。徐骁走过去，想整理一下，突然看到电脑旁边放着一张纸条，上面用圆珠笔写着：“这地方，没人能搞起来。别白费力气了。”
纸条的字迹潦草，像是写的人很绝望。徐骁拿起纸条，捏在手里，心里突然涌起一股不甘心——别人搞不起来，不代表他也搞不起来。他看着满屋子的旧设备，又想起刚才在校门口看到的破败景象，突然觉得，也许这不是“地狱开局”，而是一个机会。
就在这时，他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女生的声音响起：“请问，融媒体中心有人吗？我是来交稿件的。”
徐骁抬头，看到门口站着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生，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齐肩的头发垂在肩上，眼睛很亮，像含着光。女生看到他，愣了一下，问：“你是……新来的老师吗？”
徐骁放下纸条，笑了笑：“对，我是新来的辅导员徐骁，也是融媒体中心的负责人。你叫什么名字？来交什么稿件？”
女生走进来，把笔记本递给他：“老师，我叫林若曦，是文创设计专业的新生。这是我写的诗，想投稿给学校的公众号……不过，我听说学校的公众号己经很久没更了。”
徐骁接过笔记本，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一首诗，标题是《致破败的校园》：“生锈的篮球架，是沉默的琴键；杂草丛生的操场，藏着未醒的梦……”字迹娟秀，笔触里没有抱怨，反而透着一股韧劲。
他抬头看向林若曦，女生的脸颊有点红，紧张地攥着衣角：“老师，我知道学校现在不好，但我觉得，只要有人愿意努力，总会好起来的。”
徐骁心里一动，突然觉得，这所濒临倒闭的专科学校，也许没那么糟。他把笔记本还给林若曦，说：“你的诗写得很好，公众号会发的。对了，你愿意来融媒体中心帮忙吗？我们一起把它搞起来。”
林若曦眼睛一亮，用力点头：“愿意！当然愿意！”
就在这时，徐骁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他接起电话，里面传来一个冰冷的女声：“请问是徐骁老师吗？我是市教育局的苏晚晴，下周我会去江东职院调研，关于融媒体中心的工作，我需要你准备一份报告。”
苏晚晴？徐骁愣了一下——他在考编制的时候，听过这个名字，据说她是省教育厅领导的千金，也是市教育局最年轻的科长，以严厉著称。刚上任就要被调研，还要准备报告，徐骁的心里突然有点发紧。
挂了电话，林若曦看着他：“老师，怎么了？”
徐骁摇摇头，把纸条塞进兜里，看着满屋子的旧设备，又看了看林若曦期待的眼神，突然笑了：“没什么，就是有点挑战。不过，我们一起试试。”
他不知道，这个夏天，这场“专科开局”的相遇，会是他日后打造“东南文理大学”的第一步；而那个叫苏晚晴的女人，和眼前这个叫林若曦的女生，会成为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
只是现在，徐骁还不知道，融媒体中心的旧设备里，藏着一个更大的秘密——刚才他整理设备时，不小心碰了一下那台破旧的电脑，屏幕突然亮了一下，弹出一个加密文件夹，名字是“2014年招生数据”。而文件夹旁边，放着一张模糊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男人的背影，手里拿着一个U盘，似乎在往电脑里拷贝什么。
这个背影是谁？加密文件夹里藏着什么？苏晚晴的调研，又会不会是一场“鸿门宴”？徐骁看着亮了一下又暗下去的电脑屏幕，心里突然升起一个疑问：这所看似破败的学校，真的只是“招不到学生”那么简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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