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7月的苏州，午后的太阳把江东职院的教职工楼晒得发烫。徐骁攥着那串挂着小熊挂件的钥匙，推开201宿舍的门时，一股霉味混着灰尘扑面而来——屋顶的墙角洇着一块深色的水渍，像是张哭花的脸；靠墙摆着一张掉漆的木桌，桌腿用砖头垫着才勉强平稳；唯一的窗户对着一片杂草丛生的空地，窗纱破了个大洞，几只飞蛾在里面扑腾。
“这就是教职工宿舍？”徐骁把帆布包扔在硬板床上，床板发出“吱呀”一声响，像是随时会塌。他想起自己在南京读大学时的宿舍，西人间带阳台，有独立卫浴，楼下就是24小时便利店，而这里，连个像样的衣柜都没有——墙角堆着一个铁皮柜，柜门锈得拉不开，上面贴着一张泛黄的海报，是2010年的超女冠军李宇春。
徐骁叹了口气，走到窗边推开窗户。风里带着一股稻田的潮气，远处传来收割机的轰鸣声，几只白鹭从绿油油的稻田上飞过。空地对面是一排老旧的民房，红砖墙面上用红漆写着“拆迁”，但门窗都还完好，一个老奶奶正坐在门口择菜，手里的收音机放着苏州评弹《珍珠塔》，软糯的吴侬语飘在风里。
“小伙子，新来的老师吧？”楼下传来一个声音，徐骁探头一看，是传达室的保安大爷，正扛着一把扫帚扫地，“这宿舍啊，前两年住过一个辅导员，住了三个月就走了，说漏雨漏得没法睡！你要是嫌潮，就去小卖部买个除湿袋，5块钱一个，能用半个月。”
“谢谢大爷。”徐骁点点头，心里更不是滋味了。他拿出手机想给爸妈打个电话，却发现信号只有两格，朋友圈刷了半天都刷不出来——2015年的4G网络还没完全覆盖郊区，这里的网速慢得像蜗牛，发个微信都要转半天圈。
“算了，先去吃饭吧。”徐骁把手机揣回兜里，锁上门往校外走。校门左边的水泥路两旁，开着几家小店：一家“张记小卖部”，门口摆着冰柜，贴着“冰棒1元、可乐3元”的海报；一家“王婶理发店”，玻璃门上贴着“洗剪吹20元”；还有一家“苏州奥灶面”，门口支着一个煤炉，上面煮着一锅热气腾腾的汤，香味飘得老远。
徐骁走进面馆，店里只有两张桌子，墙上贴着一张泛黄的《舌尖上的中国》海报，画面正好是苏州奥灶面。老板是个西十多岁的男人，穿着白色的围裙，手里拿着一双长筷子，正在锅里捞面条：“小伙子，吃点啥？奥灶面加焖肉，还是加爆鱼？”
“一碗奥灶面加焖肉，再来一笼汤包。”徐骁找了个靠墙的位置坐下，桌上的醋瓶里结着一层白膜，他拿起来晃了晃，醋少得可怜。
“你是江东职院的老师吧？”老板把面条端上来，焖肉肥瘦相间，浇在面上油光锃亮，“前阵子也来了个年轻老师，天天来我这吃面，说学校食堂的菜没法吃，结果没俩月就走了，说去上海找工作了。”
徐骁夹了一筷子面条，口感筋道，汤头鲜中带甜，确实比想象中好吃。他抬头问：“老板，这学校真这么差？”
老板叹了口气，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掏出一支红塔山烟点燃：“可不是嘛！去年招了120个学生，今年听说只招了80个，再这样下去，就要被合并到隔壁的卫校了。我儿子去年高考，分数够不上本科，我宁愿让他去打工，也不让他来这上学——毕业找不到工作，白浪费三年时间！”
徐骁没说话，心里像被堵了块石头。他想起早上公交司机说的话，想起保安大爷的提醒，难道自己真的来错地方了？
吃完面，徐骁付了15块钱（面10块，汤包5块），老板还多送了他一瓶冰镇汽水：“小伙子，听我一句劝，趁年轻，赶紧走！编制虽好，也不能把自己耗在这破地方。”
徐骁接过汽水，谢了老板，慢慢往学校走。路过菜市场时，他进去转了转——2015年的苏州郊区菜市场，还保留着老底子的热闹：卖菜的阿姨用吴侬语吆喝着“青菜2块一斤，刚从地里摘的”；卖大闸蟹的摊位前，老板把螃蟹放在秤上，“35块一斤，现在的蟹还没肥，再过俩月来买，保证满黄”；几个老奶奶围着卖丝绸的小摊，挑挑拣拣，“这块料子做旗袍好看，给孙女做件连衣裙吧”。
徐骁买了一把青菜和两个番茄，打算晚上在宿舍煮面条吃。走出菜市场时，遇到两个穿江东职院校服的学生，一男一女，正对着手机争论：“我跟你说，这学校肯定要黄，我爸都让我退学去学汽修了！”“再等等吧，听说来了个新老师，还是211毕业的，说不定能好起来呢？”
徐骁心里一动，跟在他们后面往学校走。进了校门，正好碰到一群学生往食堂走，一个个无精打采的，有的还戴着耳机听《小苹果》——这年夏天，筷子兄弟的《小苹果》火遍全国，走到哪都能听到“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怎么爱你都不嫌多”。
徐骁也跟着去了食堂。食堂的门是铁皮做的，推开时发出“哐当”一声响，里面光线昏暗，空气中飘着一股油腻味。窗口里的菜看着没什么胃口：炒青菜发黄，红烧肉里全是肥肉，唯一的荤菜是番茄炒蛋，里面看不到几个蛋。
“阿姨，给我打一份番茄炒蛋，一份米饭。”一个穿校服的男生走到窗口前，声音有气无力。
打菜的阿姨头也不抬，用勺子舀了一勺番茄炒蛋，米饭只给了小半碗。男生皱了皱眉：“阿姨，能不能多给点米饭？下午还有课呢。”
“米饭要钱的！”阿姨把勺子往盆里一摔，“想吃饱自己加钱，学校就给这点预算，我有什么办法？”
男生没说话，拿着餐盘找了个位置坐下，扒了两口饭就放下了。徐骁看着这一幕，心里更不是滋味了——他上学时的食堂，菜品种类多，分量足，还能免费加饭，而这里，连学生的基本需求都满足不了。
“徐老师？”一个温柔的声音传来，徐骁回头一看，是个穿米色连衣裙的女人，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手里拿着一个保温桶，“我是林静，教文创设计的，王校长跟我说过你。”
“林老师，您好。”徐骁赶紧打招呼，他没想到学校还有这么气质优雅的老师。
林静笑了笑，指了指食堂的角落：“我们去那边坐吧，这里太吵了。”她打开保温桶，里面是一碗虾仁蒸蛋，“我家离学校近，早上做的，徐老师要是不嫌弃，一起吃点？”
“不用了，谢谢林老师，我刚在外面吃过。”徐骁摆摆手，“林老师，您在这教多久了？”
“五年了。”林静舀了一勺蒸蛋，慢慢吃着，“这学校确实不好，很多老师都走了，但我舍不得这些学生——他们其实很有天赋，就是没人引导。比如我们班的林若曦，文笔特别好，就是家里条件不好，总担心毕业找不到工作。”
徐骁心里一动，想起早上在融媒体中心遇到的那个女生：“林老师，您说的林若曦，是不是穿白色连衣裙，扎着马尾？”
“对，就是她。”林静点点头，“徐老师认识她？”
“早上她来融媒体中心投稿，写的诗特别好。”徐骁说。
林静眼睛亮了亮：“那太好了！之前的融媒体中心没人管，学生有才华也没地方展示。徐老师，您要是能把融媒体中心搞起来，肯定能帮到很多学生。”
徐骁没说话，心里的挣扎更强烈了——走，能去更好的地方；留，就要面对这破败的环境和未知的困难。
下午，徐骁去了融媒体中心。他找了块抹布，把旧设备擦了擦，摄像机上的灰尘厚得能画出图案，电脑开机用了十分钟，屏幕上还弹出“内存不足”的提示。他试着打开一个文件夹，里面全是2013年的校园新闻，最后一条是“江东职院举办元旦晚会”，配图里的舞台简陋得可怜，背景板还是用红纸贴的。
“老师，您能帮我剪个视频吗？”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传来，徐骁回头一看，是个穿蓝色校服的女生，扎着高马尾，手里拿着一个U盘，“我是电商专业的陈雪，想做个校园风景的视频，发在网上，让更多人知道我们学校……”
徐骁看着女生期待的眼神，心里突然软了：“好，老师帮你剪。”
陈雪高兴得跳了起来：“谢谢老师！我己经拍了很多素材，有老槐树，有小河边的石桥，还有同学们上课的样子……”
徐骁接过U盘，插进电脑里。视频里的画面虽然简陋，但拍得很用心：清晨的阳光洒在老槐树上，光斑落在地上；学生们在教室里认真听课，虽然人不多；小河边的石桥上，几个女生在看书，风吹起她们的头发。
“拍得很好。”徐骁说。
“真的吗？”陈雪眼里闪着光，“老师，您说我们学校会不会好起来？”
“会的，一定会。”徐骁点点头，心里突然有了一丝底气。
晚上，徐骁在宿舍煮面条，青菜和番茄放在锅里，煮出来的汤带着一股甜味。他刚吃了两口，手机响了，是王校长发来的微信：“徐老师，明天上午9点去办公楼302开行政会，记得带笔记本。”
徐骁回复“好的”，放下手机。窗外传来学生的声音，几个男生在讨论：“听说了吗？教育局要把我们学校合并给卫校，下学期就改名字了！”“那我们怎么办？我才读了一年！”
徐骁心里一沉，刚升起的底气又没了。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起老板的话，想起保安大爷的提醒，想起爸妈期待的眼神，心里的天平不断倾斜。
就在这时，他摸到枕头下有个硬邦邦的东西，拿出来一看，是一张折叠的纸条，上面用圆珠笔写着：“小心教务处王主任，他不想让融媒体中心搞起来——林若曦”。
徐骁心里一震，王主任？他还没见过这个人，为什么不想让融媒体中心搞起来？难道学校里还有什么内幕？他拿着纸条，借着窗外的月光，反复看了几遍，心里的挣扎突然变成了好奇——这所破败的学校，到底藏着多少秘密？
他掏出手机，给爸妈发了条微信：“爸妈，我决定留在江东职院，这里虽然不好，但我想试试，帮这些学生做点事。”
发送成功的那一刻，徐骁心里突然踏实了。他知道，自己的选择可能会很难，但他不想放弃——放弃这些有天赋的学生，放弃自己的教育理想。
只是他没想到，明天的行政会，会是他在江东职院的第一个“战场”。而那个还没见过面的王主任，己经在等着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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