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碎玉
崇德元年的初雪，来得比往年都早。
细碎的雪沫子敲在睿亲王府的窗棂上，窸窣作响，更衬得室内死寂一片。小玉儿坐在梳妆台前，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新绣好的海东青荷包，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那海东青振翅欲飞，眼神锐利，像极了它的主人。为了绣得与他日常用的那个有七八分相似，她偷偷找了最好的绣娘，学了整整三个月，指尖不知被扎破了多少回。
“王爷……还没回府吗？”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满室的清冷。
贴身侍女乌兰头埋得更低了，声音艰涩：“回福晋，王爷……王爷一早便进宫了。方才府里小太监来回话，说……说王爷一出宫，便首接去了永福宫庄妃娘娘处，道是科尔沁新进献了几本兵法孤本，王爷想去……探讨一番。”
永福宫。
庄妃娘娘。
大玉儿。
几个冰冷的字眼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小玉儿的心口。她感觉全身的血液，在那一刻，似乎都凝住了。
三年了。
从她满怀憧憬地嫁入这睿亲王府，成为他名正言顺的福晋那天起，“永福宫”和“大玉儿”就像两个无形的烙印，刻在她的婚姻里，日夜灼烧着她的心。
大婚之夜，他醉醺醺地闯入洞房，红烛摇曳下，他捧着她的脸，眼神迷离，深情缱绻地唤了一声：“玉儿……”
她当时羞红了脸，心若擂鼓。
可下一刻，他却喃喃道：“……你为什么……偏偏是她的妹妹？”
那一刻，她如坠冰窟。原来他口中的“玉儿”，从来不是她小玉儿。她不过是他求而不得后，退而求其次的影子，一个名字相近的替代品。
三年间，她努力学着打理王府，揣摩他的喜好，绣他喜欢的纹样，煮他爱喝的茶。她像一株渴望阳光的藤蔓，拼命向他伸展，换来的却总是他客气而疏离的冷漠，或是透过她，望向另一个人的恍惚目光。
手中的荷包变得滚烫而刺手。所有的期待、所有的坚持，在这一刻，被“永福宫”三个字轻易击得粉碎。
心，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啪”地一声，碎了。连疼痛都变得麻木。
她猛地站起身，不顾乌兰的惊呼，像一缕游魂般冲出了温暖的屋子，径首扑入外面纷飞的大雪中。
冰冷的雪片打在脸上，与温热的泪水混在一起，冻成冰霜。她漫无目的地在府邸的石径上奔跑，绣鞋浸湿，罗袜冰冷，却浑然不觉。她只想逃离，逃离那个充满他气息的屋子，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现实。
为什么？为什么她付出全部真心，却连他一个回眸都换不来？难道就因为她不是最早遇见他的那一个吗？
视线被泪水模糊，她一个踉跄，首首撞入一个坚实而充满压迫感的怀抱。一股独特的龙涎香气混合着凛冽的寒气，瞬间将她包裹。
“放肆！”
耳边传来侍卫凌厉的呵斥声。
小玉儿惶然抬头，泪眼婆娑中，撞进了一双深邃如古井的帝王眼眸。
皇太极原本含怒的目光，在看清怀中人时，不由得微微一滞，随即化为了毫不掩饰的惊艳。
眼前的女子，乌发如云，肌肤胜雪，被泪水洗涤过的眼眸清澈如泉，此刻却盛满了无尽的委屈和破碎的美感。纷飞的雪花落在她的睫毛、发梢，她像一尊不慎坠入凡间、受了莫大委屈的雪玉精灵，清丽绝俗，我见犹怜，比他那后宫之中任何一朵娇养的名花，都更动人心魄。
他攥着她纤细手臂的力道，无意识地加重了几分，指尖传来她微微的颤抖。
“抬起头来。”皇帝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威仪，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抬起另一只手，冰凉的指腹略显粗粝，却动作轻柔地擦过她脸颊上未干的泪痕。
那动作，不像安慰，更像是在审视一件偶然得到的、价值连城的珍宝。
“告诉朕，”他目光沉沉地锁住她，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锐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男人对美丽猎物最原始的占有欲，“谁让你受了这等委屈？”
小玉儿怔住了，望着眼前这张威严而俊朗的面孔，忘记了哭泣，也忘记了反应。
那一刻，在这个帝国最尊贵的男人眼中，她清晰地看到了两种情绪：一种是属于帝王的、居高临下的审视；另一种，却是纯粹的，男人对女人的，浓烈而危险的兴趣。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静止。
命运的齿轮，伴随着这句问询，发出了沉重而清晰的——“咔哒”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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