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的墙皮早烂透了,枯藤像蛇一样缠在砖缝里,秋风一刮,沙沙作响。
几片枯干叶子贴着地皮打转,像迷了路的阿飘徘徊在街角。
叶疏影坐在院子里那张石凳上,膝盖上摊着一本翻得起毛边的医书。
指尖刚划过一行脉诀,耳朵就竖了起来——宫门外头,脚步声不对劲。
不是杂役那种拖沓的蹭地声,也不是太监甩着袍角溜墙根的轻飘劲儿。
这步子,压着脚跟,落地极轻,却又带着股子绷紧的急促,像猫踩在瓦片上,生怕惊了谁。
“有人在吗?”
嗓音压得低,却抖得厉害。
她抬眼。
门缝里站着个穿藕荷色宫裙的女人,身后只跟了个低头缩肩的小宫女。
她生着一张鸭蛋脸,眉眼秀致,可眼下青得发乌,嘴唇干得起皮。那双杏眼里,全是藏不住的慌。
“进来。”叶疏影合上书,声音不高,也不冷。
女人几乎是窜进来的,小宫女赶紧把门虚掩上,手还在抖。
她在对面坐下,手指死死绞着帕子,咬着嘴唇,一副情绪无法安放的痛。
“我……听说你能治……难言之疾。”她吞了一口唾沫,“我是永和宫的慧嫔。”
叶疏影没接话,只把帕子搭在她手腕上,三指一搭脉,眉头就锁住了。
滑数带弦,寸关尺起伏如锯齿。再看她唇周,细毛隐隐发黑,脸圆是圆,可肉不实,浮肿似的。心里登时有了底。
“月经多久不来?”
“两三个月是常事……来了也不畅,黑,还疼。”
“累?饿得慌?爱吃甜?”
“嗯……整日像被抽了筋,可一会儿不吃,心就发慌。”
叶疏影抽回手,吹了口气:“你这身子,卵子卡在巢里出不来,排不了,自然怀不上。”
慧嫔瞪大眼:“卵子?巢?”
“说白了,阴阳乱了套。”她铺纸研墨,“我给你开方子,药、吃食、走路,一样都不能少。”
“走路?”
“每天走半个时辰,出汗为止。”
慧嫔愣了下,随即猛点头:“只要能怀上,爬我也爬。”
笔尖沙沙响。写到一半,叶疏影忽然抬头:“这事,还有谁知道?”
“就她。”她指了指宫女,“我撒谎说是去赏菊,绕道来的。”
把方子递过去,她的手还在抖。
“记牢了,”叶疏影盯着她,“你若被人知道来这儿看过病,别说孩子,命都保不住。”
慧嫔咽了口唾沫:“我懂。”
临走,她摘下手腕上那只玉镯要塞过来。
“不要钱。”叶疏影一掌推开。
“那……怎么谢你?”
“等你真把孩子抱在怀里,记得今天就行。”
门关上,风卷起她裙角。
叶疏影站了很久,手指着医书边缘。
她知道,今晚过后,冷宫这扇破门,不会再安静了。
三天后,敲门声又起。
这回是个生脸小太监,递来个食盒。
“主子说,照您方子吃了,身子轻了。”他压着嗓子,“还问您要不要添什么。”
她掀开盖子,几块桂花糕,一瓶蜜,底下压着一封信。
字迹歪歪扭扭,却句句透着欢喜:月事己至,梦境不再繁扰,饥饿也不再如此难耐。
“回去告诉主子,药照喝。”她包好新药递过去。
小太监趁机塞来一锭银子:“主子说,不能白拿您的心血。”
这一回,她没再推脱。
收下,才是活路。
从此,五天一小探,十天一换方。慧嫔的脸一天比一天亮,舌苔退了,脉象稳了。
叶疏影在药里加了促排的根茎,火候拿捏得分毫不差。
一个月后半夜,门又被叩响。
月光下,慧嫔独自站着,脸泛红,眼含泪,声音打颤:“它……来了。三十岁的人,头一回收到准信儿。”
叶疏影搭脉,嘴角微扬:“再两个月,就能试了。”
慧嫔一把攥住她手腕:“要是真有了……你是我和孩子的命根子。”
她不动声色抽回来:“命根子?你现在连一口点心都不敢多吃。”
慧嫔一僵,低声咬牙:“上回皇上赏的芙蓉糕,我赏了宫女,她当晚就拉到脱水……查出来,是惠妃那边送的。”
叶疏影眼神一沉,转身从柜里摸出个小瓷瓶:“以后吃饭前,先含一粒。毒不毒,它会告诉你。”
“谢谢……”
“谢字留着给孩子说。”她把瓶子塞过去,“我现在救的是两条命,一条是你,一条是我自己。”
几天后,宫道上传来笑语。
“慧嫔娘娘连着三晚承宠,惠妃摔了一整套官窑!”
“可不是,连贵妃都冷眼看着呢!”
叶疏影倚在门缝,听着,嘴角没动。
得宠是糖,也是刀。甜的是滋味,割喉的是刀刃。
果然,当夜小太监撞进门,脸白得像纸:“叶主子!出血了!主子不敢叫太医,只认您!”
她拎起药箱就走。
夜路七拐八绕,避开巡夜,穿过夹道。永和宫偏殿里,慧嫔躺在榻上,冷汗浸透中衣。
一搭脉,叶疏影脸色就变了。
“今天吃什么?”
“贵妃那儿请安,喝了半盏茶……”
她抽出银针,蘸了茶渍一试,针尖发黑。
“轻量堕胎药。”她冷笑,“还没怀上呢,就这么急着除根?”
银针入穴,汤药灌下,叶疏影忙得飞起,首至金鸡报晓方休。
“这些人真是阴狠,这次是试水。”她收针,“下次,他们就用杀招了。”
慧嫔抓住她袖子:“教我……怎么活?”
叶疏影俯身,声音像冰碴子:“从明天起,装病。饭自己做,谁送东西,原样退回去。皇上问,就说怕传染龙体。”
“那……他不来怎么办?”
“他要是真在乎,翻墙也得来。”她把药瓶塞进对方手里,“记住,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谈宠爱。”
第二天,永和宫报病。
太医被挡在门外,理由冠冕堂皇。皇上反倒起了兴致,赏了一车又一车东西。
叶疏影在院子里晒药,听见消息,轻轻笑了。
这女人,有点脑子。
深秋,霜挂屋檐。她刚收完药材,门又响了。
这次是个老嬷嬷,眼皮耷拉着,眼神却像钩子。
“延禧宫请。”
她心头一跳。
延禧宫——宜妃的地盘。九阿哥的娘,宫里有名的狠角色。
“她找我干嘛?”
嬷嬷贴近一步,声音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娘娘身子不适,点名要您。”
叶疏影转身进屋,顺手把几包药塞进袖口。
这不是防身,是保命。
延禧宫金碧辉煌,宜妃端坐主位,脸色发黄,可脉象稳得像石头。
“心悸乏力?”叶疏影搭脉,心里冷笑,“思虑太重,伤了心脾。”
“听说你把慧嫔调得风生水起?”宜妃眯眼。
“她就是月经不调,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顶多帮她把锅擦亮。”
宜妃轻笑:“那你是不是还知道……皇上夜里睡不踏实,血压高?”
叶疏影后背一凉。
这事,乾清宫都没几个人知道。
“民女不敢妄议圣体。”
“聪明人。”宜妃忽然倾身,“慧嫔能给的,我能翻倍。只要你,站我这边。”
叶疏影垂眸:“我只想在这冷宫熬到死。”
“可惜啊——”宜妃手一松,茶盏砸地,碎瓷飞溅,“在这宫里,没人能真的‘死’得干净。”
她缓缓抬头,眼神平静得像口古井:“娘娘金贵,摔得起杯子。我这种人,碎了就碎了,没人捡。可您要是有个闪失……全天下的人都得陪葬。”
宜妃瞳孔一缩,死死盯她。
片刻,忽然笑出声:“好!皇上说你不一样,我还不信。现在信了。”
“送客。”她挥袖。
走出延禧宫,叶疏影才发现手心全是汗。
回到冷宫,天己漆黑。推门一看,石凳上坐着个人——慧嫔。
“她找你了?”
“嗯。”
“你没答应吧?”
“我说我想死。”
慧嫔松了口气,又皱眉:“她不会放过你。”
叶疏影笑:“这宫里,谁放过谁了?”
慧嫔从袖中掏出一枚玉佩,递过来:“拿着。危急时,去找乾清宫李德全。他欠我爹一条命。”
“你为什么帮我?”
“因为我肚子里——”她声音压得极低,“己经有动静了。”
叶疏影一震,立刻搭脉。
滑脉如珠,跳得稳稳当当。
一个月前种的因,如今结果了。
“前三个月,步步是坑。”她沉声说,“你现在不是为自己活了。”
“我知道。”慧嫔抓她手,“所以你也得活着。你死了,我和孩子,立马成祭品。”
门关上,月光照进来,把冷宫照得像口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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