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嬷嬷不愧是宫中出来的老人，行事作风雷厉风行，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从见到沈知鸢的第二天起，清芷院便成了相府里规矩最森严的地方。
每日寅时末，沈知鸢就要准时起身，比鸡鸣还早。卯时初，崔嬷嬷会准时出现在房门口，开始一天的教导。
从最基础的行走坐卧、言谈举止，到繁复的宫廷礼节、拜见不同品阶贵人的规矩，再到宴席上的座次、用膳的仪态……崔嬷嬷的要求之严苛，几乎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
“大小姐，您的步子大了半寸。宫中贵女，行如弱柳扶风，莲步轻移，讲究的是一个‘韵’字。”
“大小姐，您的手肘抬高了一分。奉茶之时，需沉肩坠肘，手腕用力，方能稳如泰山，仪态万方。”
“大小姐，笑不露齿，言不掩口。您的笑容虽美，却失之于随性，少了些端庄。需对着镜子，练习用眼神传递笑意，嘴角上扬的弧度，以三分为最佳。”
一根戒尺，一把量椅，便是崔嬷嬷全部的教具。
听雨在旁边看着，心疼得首掉眼泪。小姐的身子本就虚弱，每日里闻鸡起舞，顶着书本练习站姿一站就是一个时辰，一碗水端在头顶练习走姿，来来回回，衣衫都能被汗水湿透。她好几次想去向老夫人求情，都被沈知鸢用眼神制止了。
“小姐，您……您何苦受这份罪？”夜里，听雨为沈知鸢红肿的膝盖上药，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您若是不想学，去跟老夫人说一声，谁还敢逼您不成？”
“傻丫头。”沈知鸢任由她上药，脸上却带着淡淡的笑意，“你以为，我学的仅仅是礼仪吗？”
听雨不解地抬起头。
沈知鸢的目光落在窗外漆黑的夜色中，幽深而明亮：“我学的，是生存之道。崔嬷嬷教我的，是如何在那个不见刀光剑影的战场上，保护自己，赢得尊重。祖母将她请来，是在为我铺路，我若连这点苦都吃不了，日后又如何能在那吃人的地方立足？”
她前世虽贵为玄门之主，受万人敬仰，但那是因为她拥有绝对的实力。而今生，她这具身体孱弱，空有一身通天彻地的玄学本事，却无半点自保之力。
想要活下去，想要找到九阳蕴灵草，她就必须学会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将自己打造成一个无懈可击的存在。
崔嬷嬷的严苛，于她而言，非但不是折磨，反而是最好的淬炼。
她那远超常人的灵魂力量，让她拥有了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和惊人的领悟力。崔嬷嬷教导的那些繁复礼节，她往往只听一遍便能记住，只做一次便能领会其中精髓。
起初，崔嬷嬷对这位传说中的病弱大小姐，心中其实是存着几分轻视的。她见过的金枝玉叶太多了，大多都是娇生惯养，吃不得半点苦头。她己经做好了要耗费大量心神，甚至动用些严厉手段的准备。
然而，仅仅三天过去，她心中的那点轻视，便被彻底的震惊所取代。
她从未见过学习能力如此恐怖的学生。
沈知鸢不仅学得快，记得牢，更可怕的是，她能举一反三。她不仅仅是在模仿，更是在理解这些礼仪背后的逻辑与内涵。
她会问：“嬷嬷，为何拜见皇后娘娘需行三跪九叩大礼，而拜见贵妃娘娘只需屈膝福身？这其中除了品阶之别，是否还有宗法礼制上的深意？”
她也会问：“嬷嬷，宴席之上，若有身份高于自己的贵人敬酒，除了起身回礼，言语上当如何应对，方能既不失恭敬，又不显谄媚？”
这些问题，早己超出了一个普通闺阁少女的认知范畴，甚至涉及到了朝堂与后宫之间微妙的权力关系。
崔嬷嬷看着沈知鸢那双清澈如水，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一股寒意。
这位大小姐，哪里是什么病弱无知的闺阁少女？
她分明是一块被尘埃掩盖的绝世美玉，如今尘埃被轻轻拭去，便开始绽放出令人心惊的光芒！
半个月后，荣安堂。
沈老夫人正与几位平日里走得近的诰命夫人们喝茶聊天。
“……说起来，老姐姐，你家那位大小姐，身子可好利索了？这次皇后娘娘的千秋宴，可会出席？”说话的是吏部尚书的夫人，王夫人。
沈老夫人一听这话，脸上的笑容顿时灿烂了几分：“劳你挂心，我们家鸢儿如今好着呢！这次千秋宴，自然是要去的。”
“哦？”户部侍郎的夫人李夫人故作惊讶地掩了掩嘴，“那可真是稀奇了。我可是听说，大小姐自幼体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宫里的规矩，怕是……不大懂吧？到时候若是在娘娘面前失了礼数，丢的可是相府的脸面呢。”
这话看似关心，实则包藏祸心，就等着看沈家的笑话。
在座的几位夫人，谁不知道相府嫡庶之争的传闻？谁不知道沈知鸢过去是个被忽视的病秧子，而柳姨娘生的庶女沈知薇才是京城贵女圈里小有名气的才女？
沈老夫人闻言，却是不气反笑，她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吹了吹浮沫，才道：“这就不劳李夫人费心了。我们家鸢儿，自有宫里出来的教习姑姑亲自教导，规矩上，绝不会出半分差错。”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丫鬟的通报声：“大小姐来了。”
众人齐齐朝门口看去。
只见珠帘轻晃，一道纤细的身影缓缓走了进来。
那一瞬间，满室的珠光宝气，仿佛都黯淡了下去。
来人身着一件简单的月白色素面长裙，未施粉黛，未戴珠钗，仅用一根白玉簪松松地挽住一头青丝。可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便自成一幅绝美的画卷。
她的身姿，如风中之柳，摇曳生姿；她的步履，似水中之莲，步步生香。
她走到堂中，对着众人盈盈一拜，屈膝、福身、起身，一连串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优雅从容，标准得仿佛是用尺子量过一般。
“知鸢见过祖母，见过各位夫人。”她的声音，如珠落玉盘，清脆悦耳，不疾不徐。
整个荣安堂，鸦雀无声。
在座的哪一位不是见惯了大家闺秀？可眼前的沈知鸢，却给了她们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
那不是刻意模仿出来的规矩，那是一种己经融入骨血，从内而外散发出的高贵与端庄。那份气度，那份风华，便是宫里的公主，怕是也比不过！
李夫人的嘴巴张了张，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她原本准备好的一肚子讥讽之言，此刻全都被堵了回去。
王夫人最先反应过来，她抚掌赞叹道：“哎呀！老姐姐，你可真是好福气！这就是你家大小姐？当真是……当真是钟灵毓秀，国色天香！以前怎么就没听你提起过？”
沈老夫人得意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她拉过沈知鸢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笑道：“我们家鸢儿，过去身子不好，不爱见人。如今好了，自然该出来让大家瞧瞧了。”
沈知鸢安安静静地坐在老夫人身边，面带微笑，不多言，不多语。但无论哪位夫人与她说话，她都能应对得体，言辞谦逊又不失风趣，让人如沐春风。
一场原本暗流汹涌的茶会，竟因为她的出现，变得一派和气。
等到夫人们告辞离去，沈老夫人拉着沈知鸢的手，激动得眼眶都红了：“好！好！我的好孙女！你今日，可真是给祖母长脸了！我瞧那李家婆子走的时候，脸都绿了！”
沈知鸢只是浅浅地笑着。
她知道，这只是第一步。
她要的，不仅仅是在这些夫人面前长脸。她要的，是在即将到来的千秋宴上，让所有轻视她、算计她的人，都再也不敢小觑她分毫！
……
锦绣苑。
“你说什么？！那些夫人们，都对她赞不绝口？”柳姨娘听完派去荣安堂打探消息的丫鬟的回报，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那丫鬟战战兢兢地回道：“是……是的，姨娘。奴婢亲耳听见，王夫人夸大小姐比宫里的公主还有气度呢！”
“气度？”沈知薇冷笑一声，将手中的绣绷狠狠地掷在桌上，“学了几天规矩，就真当自己是凤凰了？不过是个会装模作样的草包罢了！”
“可……可是……”柳姨娘有些慌了，“薇儿，若是她在礼仪上不出错，我们……我们还能用什么法子让她出丑？”
沈知薇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娘，您急什么？礼仪不出错，不代表别的方面也不出错！皇后娘娘的千秋宴，可不是光比谁的规矩好！那更是各家千金争奇斗艳，展现才艺的地方！”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院中盛开的海棠花，嘴角勾起一抹算计的笑容：“她沈知鸢一个病了十五年的药罐子，琴棋书画，她会哪一样？到时候，女儿只需在才艺上将她狠狠地比下去，让她在众人面前相形见绌，一样能让她颜面扫地！”
“对！对！”柳姨娘恍然大悟，“我们薇儿的琴技，可是得过京城第一琴师指点的！还有你的画，上次在诗会上，连安阳王世子都夸你有大家之风！她沈知鸢拿什么跟你比？”
母女二人再次找到了自信，开始兴致勃勃地商议起，要在千秋宴上表演什么曲目，画什么画，才能艳压群芳，将沈知鸢衬托得一无是处。
她们自以为胜券在握，却不知，她们的对手，早己不是她们所能想象的存在。
是夜，月朗星稀。
沈知鸢屏退了所有人，独自一人来到清芷院那棵老槐树下。
她从袖中取出一片柳叶，置于唇边。
起初，只是一阵不成调的、断断续续的呜咽之声。
但很快，那声音便变得流畅起来。
一曲悠扬、空灵，带着几分苍凉与辽阔的调子，从那片小小的柳叶中飘散而出，回荡在寂静的夜色里。
那曲调，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任何一个乐坊，不属于任何一本流传于世的曲谱。
那是她前世，在观星台上，独自一人，对着漫天星辰，吹奏了无数个日夜的《问天》。
曲声中，仿佛有星河流转，有云海翻腾，有天地初开的浩瀚，亦有万物凋零的寂寥。
一曲终了，沈知鸢缓缓放下柳叶，抬头望向天际那颗最亮的紫微星。
琴棋书画？
她唇角微扬，勾起一抹清冷的弧度。
这些闺阁之中的消遣玩意儿，她前世活了数百年，早己玩腻了。
既然你们想比，那便……比个尽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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