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云阁虽名为“阁”,实则是一处僻静的独立小院,位于西六宫最边缘的角落,紧邻着一段少人行走的宫墙。
院中一棵老槐树亭亭如盖,投下大片阴翳,使得本就采光不佳的殿内更显晦暗。
虽经连夜打扫,角落里仍隐约可见未尽的湿气,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年木料和淡淡霉味混合的气息。
高德忠将祝吟鸾送至院门外便止步,带着那程式化的笑容躬身道:“采女主子,奴才就送到这儿了。
阁内一应事务,自有内务府安排的宫人打理。
您若有任何需求,可差人往内务府递话。”
他的话客气而疏离,点明了“按制”办理,也划清了界限。
祝吟鸾微微颔首:“有劳高公公。”
目送那一行人离开,她才转身,独自踏入这方属于她,却又危机西伏的新天地。
正间内,方才跪迎的六名宫人己自行起身,姿态松散地站着。
见她进来,也只是懒洋洋地福了福身子,眼神里的打量多于恭敬。
一个穿着比其他宫女略好些、面容精明的二等宫女上前一步,语气不算热络:“奴婢春桃,暂领绛云阁管事宫女。
给采女主子请安。”
她嘴上说着请安,腰却只弯了浅浅一道弧度。
“奴婢秋桂。”
“奴婢小良子。”
“奴才赵有才。”
“奴才钱福。”
其余几人依次报了名字,声音参差不齐,带着显而易见的敷衍。
那名叫秋桂的宫女甚至偷偷撇了撇嘴,目光在祝吟鸾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宫装和怀中抱着的旧琵琶上打了个转,毫不掩饰其中的轻视。
祝吟鸾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面上却不露分毫。
她走到主位那张看起来有些年头的花梨木椅前,轻轻坐下,将琵琶小心地置于身旁的矮几上。
“都说说吧,各自负责什么差事?”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
春桃清了清嗓子,语气带着几分自得:“回主子,奴婢负责掌管阁内器物份例,并贴身伺候主子起居。”
她特意强调了“掌管”二字。
秋桂接口,声音有些尖细:“奴婢负责浆洗打扫,打理杂务。”
她说着,目光却瞟向窗外,显然没把这差事放在心上。
两个小太监,赵有才看起来油滑些,负责跑腿传话;钱福则低着头,说是负责庭院洒扫和粗重活计。
而那个最初被祝吟鸾注意到、眼神干净的小太监小良子,则被分配了守夜和伺候茶水的琐事,显然是最不受重视的。
“知道了。”
祝吟鸾淡淡道,“我这绛云阁,地方小,规矩也简单。
忠心办事的,我自不会亏待。
若是存了别的心思,或怠慢疏忽……”她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在春桃和秋桂脸上略微停顿,“宫规森严,想必你们比我更清楚。”
她语气平和,甚至没有一丝厉色,但那目光却让春桃和秋桂心头莫名一凛,不自觉地收敛了少许散漫。
“主子言重了,奴婢们自当尽心竭力。”
春桃勉强应道,语气却己不似方才那般随意。
恰在此时,内务府派来送份例的小太监到了。两个小太监抬着两个不算大的箱子进来,往地上一放,拍了拍手。
“祝采女,这是您这个月的份例,请查收。”领头的小太监语气平淡,递过一份清单。
春桃上前接过,打开箱子清点。
只见里面的布料只是寻常的棉绸,颜色也灰扑扑的;
茶叶是陈年的碎茶;
首饰头面更是只有寥寥几支素银簪子和一对成色极差的玉镯;
就连胭脂水粉,闻着都带着一股劣质的香气。
炭火更是只有区区一小筐,还是最次的黑炭,烟大呛人。
秋桂忍不住嘀咕:“这……这连答应位份的都不如吧……”
赵有才和钱福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那内务府的小太监皮笑肉不笑地道:“采女主子见谅,如今各处用度都紧,只能按制发放。
若主子觉得不够,可自行添置。”
说罢,也不等多言,便带着人走了。
殿内气氛一时有些凝滞。春桃拿着那份清单,脸色也有些难看。
她原以为这位新主子虽出身有瑕,但既蒙圣恩破格晋封,内务府多少会给些面子,没想到竟是这般光景。
这分明是有人打了招呼,刻意刁难。
祝吟鸾看着那两箱寒酸的份例,心中明镜似的。
这后宫踩低捧高本是常态,她一个无根无基的“罪女”,骤然得封,不知碍了多少人的眼。
内务府这番做派,不过是某些人给她的下马威。
她起身,走到箱笼前,拿起那对玉镯看了看,又放下。
然后,她拿起那一小筐黑炭,对负责杂役的钱福道:“这些炭,仔细着用,先紧着烧热水。”
她又看向春桃:“将这些布料、茶叶都收库登记。
首饰……也收起来吧。”
她头上还簪着太后赏的那对玉簪,虽不名贵,却比这些好上太多。
安排完毕,她不再多言,转身走向内室。内室的布置更是简陋,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梳妆台,此外别无他物。
床帐是半旧的,被子摸上去也带着潮气。
“主子,这……”春桃跟进来,看着这景象,也有些语塞。
她虽是别人安排来的眼线,但眼见这实在太过寒酸,自己脸上也无光。
“无妨。”
祝吟鸾走到窗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支摘窗,看着窗外那棵老槐树,“地方是偏了些,倒也清静。”
她需要时间,需要理清头绪,需要弄清楚皇帝那突如其来的“恩宠”背后,究竟是何用意。更需要知道,在这吃人的后宫里,她该如何立足。
傍晚,小良子小心翼翼地端来晚膳。
一碟看不出原料的腌菜,一碟水煮青菜,一碗清澈见底几乎能数清米粒的粥,还有一个硬邦邦的、似乎放了有些时日的馒头。
“主子,膳房说……说今日食材短缺,只能先紧着各位娘娘主子……”小良子声音越说越小,头几乎埋到胸口。
祝吟鸾看着那桌“膳食”,沉默了片刻。
她拿起那个硬馒头,掰开,里面干得掉渣。
她将一半递给小良子:“这个,你拿去吃吧。”
小良子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愕和惶恐:“奴才……奴才不敢!”
“拿着。”
祝吟鸾语气不容拒绝,“我吃不了这些。”
小良子颤抖着手接过那半块硬馒头,眼圈微微发红,嗫嚅着道:“谢……谢主子赏。”
他飞快地看了一眼门外,压低声音急急道:“主子,奴才刚才去提膳时,听见……听见膳房的人说,是贵妃娘娘宫里的翡翠姐姐特意吩咐的,说……说咱们绛云阁刚开伙,一切从简……”
祝吟鸾眸光微闪,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小良子躬身退下,内室里只剩下祝吟鸾一人。她拿起筷子,夹起一根水煮青菜,慢慢地咀嚼着。
菜是冷的,带着一股涩味。
她却吃得很平静,仿佛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
夜色渐深,春桃进来伺候梳洗,带来的热水也只是温吞吞的。
她一边替祝吟鸾拆散发髻,一边状似无意地道:“主子,今儿个德妃娘娘宫里的宫女来串门子,说明日各宫主子要去给皇后娘娘请安,您刚晋封,按礼也是要去的。”
铜镜中,映出祝吟鸾平静无波的脸。
她看着镜中自己眼角那颗泪痣,轻声道:“知道了。”
春桃看着她这副逆来顺受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很快又掩去。
梳洗完毕,吹熄了灯。
祝吟鸾躺在冰冷的、带着霉味的被褥里,睁眼看着帐顶模糊的纹路。
窗外,风声穿过老槐树的枝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这一日,从乐坊司的贱籍到一宫主位,看似一步登天,实则如履薄冰。
内务府的怠慢,宫人的轻视,贵妃明目张胆的打压……这一切,仅仅是个开始。
明天的请安,恐怕才是真正的考验。
她翻了个身,将手轻轻搭在枕畔那把冰凉的琵琶上。
指尖触碰到坚硬的琴身,心中那点微弱的火苗,却在黑暗中悄然亮了几分。
无论如何,她活下来了。
并且,获得了一个看似微末,却至关重要的——名分。
这就够了。
只要有一丝缝隙,她就能抓住,然后,活下去。
(http://www.220book.com/book/WMIE/)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