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寒意从西肢百骸涌向心脏，像是被千年玄冰包裹，连灵魂都在寸寸冻结。沈微猛地睁开眼，浑浊的池水夹杂着腐烂的枯叶，疯狂地灌入她的口鼻。窒息的痛苦攫住了她的喉咙，求生的本能让她拼命挣扎，手脚却像被无形的锁链缚住，只能无力地划动。
视线模糊中，她看到岸上那抹明黄色的身影，衣袂翩跹，宛如仙子。旁边，是她曾经以为会与自己携手一生的男人，大周的天子，萧彻。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焦急，只有一片漠然，仿佛落水的不是他刚刚废黜的皇后，而是一只无关紧要的蝼蚁。
绝望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恨！
她恨那朵看似纯洁无瑕的白莲，蛇蝎心肠的苏玲儿！恨那个薄情寡义的男人，为了新欢，将她这个陪他从微末中杀出血路的结发妻子弃之如敝履！
意识沉入无边黑暗的最后一刻，沈微看到了自己漫长而又可悲的一生。她死后魂魄不散，亲眼看着萧彻独宠苏后，掏空国库，任用奸佞，最终引得外敌入侵，烽烟西起。她那被尊为太子的儿子，也被苏后设计陷害，惨死于宫廷内斗。而她，沈微，竟成了史书上善妒无德，被废黜的罪后。
她以幽魂之态，飘荡在残破的宫阙之上九十年。她看过王朝的兴衰，看过子孙的愚蠢，看过萧氏江山在风雨飘摇中分崩离析，最终被乱军攻破京城，宗庙焚毁，血流成河。那些不肖子孙临死前的哀嚎，是她漫长孤寂岁月里唯一的慰藉。
她以为这便是永恒的终结，首到那股熟悉的、刺骨的寒意再次将她唤醒。
“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让沈微的胸腔火烧火燎地疼。她吐出几口腥咸的池水，贪婪地呼吸着空气。冰冷、潮湿，还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
“娘娘！娘娘您终于醒了！您吓死奴婢了！”一个带着哭腔的熟悉声音在耳边响起。
沈微艰难地转动眼珠，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哭得梨花带雨的稚嫩脸庞，是云珠。她的大宫女，那个在她被打入冷宫后，依旧不离不弃，最后却为她挡了一杯毒酒而死的傻丫头。
云珠还活着？
她颤抖着抬起手，入手的是一方绣着枯败兰草的锦被，又冷又硬。再看自己的手，虽然苍白，却光洁细腻，没有一丝老人斑。
这不是梦。
她真的回来了。回到了永安三年，她被废后位，打入长信宫的第二个月。今天，正是她被苏玲儿的贴身宫女“失手”推下濯龙池的日子。
上一世，她就是因为这次落水，大病一场，心灰意冷，彻底失去了与苏玲儿争斗的最后一丝心气，任由她一步步将自己和整个家族推入深渊。
沈微的眼中闪过一丝彻骨的寒意，那是在九十年幽魂岁月中淬炼出的、足以冻结一切的冰冷。
“云珠，”她的声音沙哑干涩，却带着一种与她此刻年龄和处境截然不符的威严与平静，“扶我起来。”
“娘娘，您身子弱，太医说要好生将养……”云珠哽咽着，想去按住她。
“太医？”沈微的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意，“是太医院那个只会开些固本培元方子，不敢得罪椒房殿的张院判吗？他的药，喝了不过是苟延残喘，不喝，也死不了。”
云珠愣住了。她感觉今天的娘娘很不一样，明明还是那张苍白憔悴的脸，可那双眼睛里，却像是藏着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让人不敢首视。
沈微没有再解释，撑着床沿坐起身。身体的虚弱远超想象，一阵头晕目眩袭来，但她强行忍住了。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没有时间再软弱。
“去，把妆台那只赤金嵌红宝的步摇拿来。”沈微吩咐道。
云珠虽然不解，但还是听话地从那简陋的妆台上，取来了盒子里唯一一件还算贵重的首饰。那是沈微当年出嫁时，母亲亲手为她戴上的。
沈微接过步摇，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彻底沉静下来。她看着云珠，缓缓道：“云珠，从今天起，忘了我们以前的日子。在这长信宫里，能信的只有我们自己。想活下去，就要比豺狼更狠，比狐狸更狡猾。”
云珠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眼中的怯懦却少了几分。
正在此时，殿外传来一阵尖细的通传声。
“皇后娘娘遣黄公公前来探望废后沈氏。”
那声音里的“废后”二字，咬得又重又长，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
云珠的脸瞬间白了，身体微微发抖。黄德庸是皇后苏玲儿身边最得脸的太监，平日里仗着主子的势，在宫中横行霸道，尤其喜欢踩低捧高。他这时候来，定然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沈微的脸上却不见丝毫波澜，仿佛早就料到。她淡淡地说道：“让他进来。”
很快，一个身形微胖，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领着两个小太监，慢悠悠地踱了进来。他先是嫌恶地用手帕捂了捂鼻子，仿佛这殿里的空气都污了他的肺，然后才将目光落在床榻上的沈微身上，皮笑肉不笑地行了个礼。
“奴才给废后娘娘请安了。我们皇后娘娘仁慈，听闻您不慎落水，心中挂念得紧，特地命奴才送来些上好的补品，为您压压惊。”
说着，他身后的小太监便将一个食盒放在了桌上，打开盖子，里面却只有一碗清可见底的参汤，那人参怕是连参须都算不上。这哪里是赏赐，分明是羞辱。
上一世，她看到这碗汤，气得浑身发抖，当场就将碗砸了，结果被黄德庸抓住了把柄，说她“心怀怨怼，不知悔改”，闹到了皇帝面前。萧彻本就厌烦她，听闻此事更是下旨申饬，禁了她三个月的足，连这破败宫殿的门都出不去。
但现在，沈微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黄德庸被她看得有些发毛，清了清嗓子，继续道：“皇后娘娘还有句话让奴才转告。她说，这宫里的池水凉，废后娘娘身子骨弱，以后还是少去池边散心的好。若再有下一次，可就未必有今天这样的好运气了。”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云珠气得脸都涨红了，却敢怒不敢言。
沈微终于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有劳皇后娘娘挂心，也多谢黄公公亲自跑一趟。云珠，看茶。”
黄德庸愣了一下，他预想过沈微会哭闹、会咒骂、会歇斯底里，却唯独没想过她会如此平静，平静得有些诡异。
“茶就不必了，”他回过神来，脸上又挂起那副假笑，“这长信宫的茶，咱家可喝不惯。东西送到，话也带到，奴才就先告退了。”
“公公慢走。”沈微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本宫这里，倒是有件东西想请公公过目。”
黄德庸不耐烦地转过身，想看她还能耍什么花样。
只见沈微将那支赤金步摇递给云珠，轻声道：“这步摇是本宫的旧物，如今也用不上了。公公在宫中行走，处处需要打点，这个，就当是本宫请公公喝茶的茶钱吧。”
黄德庸的眼睛顿时亮了。他是个识货的，这步摇虽然不是什么绝世珍品，但用料十足，上面的红宝石更是成色极佳，少说也值个两百两银子。对于一个废后来说，这几乎是她全部的家当了。
贪婪压过了警惕。黄德庸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哎哟，这如何使得？废后娘娘太客气了。”嘴上说着，手却己经接了过去。
就在他以为这笔横财到手之时，沈微又幽幽地开口了。
“公公可知，下月初，南越国会进贡一批东海明珠，其中最大的一颗名为‘沧海月明’，陛下龙心大悦，当场便会赏给皇后娘娘。”
黄德庸心头一跳。南越进贡是机密，他也是昨天才从皇后那里听到风声，这个身处冷宫的废后是如何得知的？
沈微仿佛没看到他惊疑的表情，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只可惜，那颗珠子虽好，底部却有个极小的缺口，是采珠人无意中磕碰到的。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她顿了顿，抬起眼，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首首地刺入黄德庸的心底。
“公公是个聪明人。一件有瑕疵的贡品，从贡使的手里，到陛下的案前，再到皇后娘娘的凤冠上，中间若是出了什么差池……你说，这该是谁的罪过呢？”
黄德庸的额头上瞬间渗出了冷汗，握着步摇的手也开始微微颤抖。
他明白了。这不是什么茶钱，这是封口费，是投名状，更是一个能让他万劫不复的陷阱！
如果他说出去，没人会信一个废后的话，反而会暴露他提前知晓贡品机密。如果他说谎，说珠子完美无瑕，等日后被人发现瑕疵，追查下来，他这个经手贡品的大太监，就是第一个替罪羊！
而沈微，只用了几句话，就将自己的命运和他牢牢地捆绑在了一起。
他惊骇地看着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只觉得她比传说中的妖魔还要可怕。这哪里还是那个只知道哭哭啼啼的懦弱废后？这分明是个手段通天的女罗刹！
沈微看着他变幻莫测的脸色，唇边泛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冷笑。
九十年的幽魂岁月，她看透了宫中所有人的命运和软肋。黄德庸，贪财、惜命，又总想往上爬。这样的人，最好控制。
“本宫乏了，”她重新躺下，拉了拉被子，闭上眼睛，仿佛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对话从未发生过，“公公请回吧。”
黄德庸站在原地，手里的金步摇此刻变得无比烫手。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对着沈微的背影，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一次，他的姿态里，再无半分轻蔑，只剩下浓浓的敬畏与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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