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德庸是躬着身子退出去的,那背影里透着一股仓皇,仿佛身后有猛虎追赶。
首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宫门外,云珠才像虚脱一般,双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她扶着门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色比床榻上的主子还要苍白。
“娘娘……”她回过头,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法理解的颤抖,“您……您刚才……”
她想问,您怎么会知道南越贡品的事?您怎么敢用那种语气和黄公公说话?您不怕他去皇后那里告状,让我们死无葬身之地吗?
无数个问题堵在喉咙里,可当她对上沈微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时,一个字也问不出来了。那双眼睛太过平静,平静得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插曲。
沈微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桌上那碗寡淡的“参汤”,说道:“倒了,看着碍眼。”
云珠下意识地就要去端,可手刚碰到碗沿,又猛地缩了回来,惊恐地看着沈微:“娘娘,这可是皇后娘娘赏的,若是倒了,被他们知道了……”
“他们很快就没空理会一碗汤了。”沈微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她拉过被子,重新躺下,阖上了双眼,似乎真的疲惫了。
云珠心中七上八下,揣着满腹的疑惑与恐惧,却不敢再多问一句。她终究还是没敢倒掉那碗汤,只是将它移到了最不起眼的角落。整个下午,长信宫都死一般地寂静,只有窗外寒风掠过枯枝的呜咽声。
云珠守在床边,看着自家主子平静的睡颜,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她觉得娘娘自落水醒来后,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从前的娘娘虽然贵为皇后,性子却温婉柔顺,甚至有些软弱,否则也不会被苏后逼到这般田地。可现在的娘娘,身上却有一种……一种令人心悸的威势。那不是皇后的威仪,而是一种仿佛能洞察人心的、掌控一切的沉静力量。
难道是落水时撞坏了脑子?可看娘娘条理清晰,言语锋利,又绝非痴傻之兆。
云珠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将这一切归结为一场大难之后的心性剧变。
首到黄昏时分,长信宫那扇沉重的宫门,竟再次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吱呀——”一声,刺耳的摩擦声打破了沉寂。
云珠吓得一个激灵,抄起桌边的烛台,护在沈微床前,厉声问道:“谁?”
进来的却不是凶神恶煞的侍卫,而是几个提着食盒和包裹的小太监。他们低眉顺眼,一言不发,将手里的东西一一放在桌上,然后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自始至终不敢抬头看沈微一眼。
云珠愣愣地看着眼前这番景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桌上摆着西菜一汤,虽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俱是热气腾腾的精细菜肴,甚至还有一小碟她家娘娘从前最爱吃的蜜汁藕片。旁边的一个包裹里,是两床崭新厚实的棉被,还有一个小小的炭盆,里面装着满满的银丝炭。
银丝炭!那是只有各宫主位娘娘冬日里才能享用的贡品,无烟无味,暖意融融。而她们,自从被打入冷宫,分到的都只是些烟熏火燎的劣质黑炭。
云珠颤抖着手,揭开一个食盒的盖子,一股浓郁的药香扑面而来。里面是一碗色泽醇厚,还飘着几片上好参片的汤药。她凑近闻了闻,那药味与下午张院判开的方子截然不同,多了几味活血祛寒的珍贵药材。
这一切,都像是一场不真实的梦。
“娘娘……”云珠回头,声音里满是震惊与狂喜,“您看!这些……”
沈微不知何时己经坐了起来,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说道:“把饭菜端过来吧,我饿了。那药,趁热喝了。”
仿佛这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云珠手脚麻利地布好碗筷,伺候沈微用膳。看着主子小口却坚定地将饭菜咽下,云珠的眼圈又红了。这两个月来,她们吃的都是些残羹冷炙,娘娘的身子就是这样一天天垮下去的。如今终于吃上了一口热饭,怎能不让她百感交集。
饭后,沈微喝了药,身上渐渐有了一丝暖意。炭盆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将这间阴冷的偏殿也烘得暖和了几分。
云珠收拾好一切,终于忍不住跪在了沈微的床前,磕了一个头:“娘娘,奴婢愚钝。求娘娘告诉奴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微看着跪在地上,满脸孺慕与困惑的云珠,心中微微一叹。这个傻丫头,是她在这深宫之中,唯一可以完全信任的人。有些事,是该让她知道了。
“起来吧。”沈微的声音温和了一些,“地上凉。”
她扶起云珠,让她坐在床边的脚踏上,然后静静地看着她,开口道:“云珠,我若说,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你信吗?”
云珠一愣,点了点头。
“在梦里,我看到了很多事情。”沈微的目光飘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声音悠远而空灵,“我看到苏玲儿封后,她的家族权倾朝野。我看到我的父兄被她构陷,通敌叛国,满门抄斩。我看到太子……我们的太子,被她下毒害死,死的时候才八岁。”
云珠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双手死死地捂住了嘴,眼中满是惊恐。这些话,实在太过大逆不道。
沈微却像是没有看到她的反应,继续说道:“我还看到,萧彻为了讨她欢心,大兴土木,耗空国库。边关失守,蛮夷入侵,他却带着苏玲儿逃往行宫。最后,京城被破,萧氏宗庙被焚,不肖子孙尽数被屠戮。而我……我成了一个孤魂野鬼,看着这一切,看了整整九十年。”
她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可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云珠的心里。
“娘娘,您、您别吓奴婢……”云珠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沈微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她,眼神清明而锐利:“你觉得,我是在说梦话吗?那我问你,你是不是有个弟弟,三年前被你父亲卖给了人牙子,至今下落不明?”
云珠如遭雷击,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沈微。这件事是她心底最深的痛,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娘娘是如何知道的?
“我还知道,”沈微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黄德庸的侄子在京郊大营当差,前几日因为赌钱,欠了五百两银子的高利贷,正被人追着要砍手。我今天给他的那支步摇,足够他还清债务,还能剩下不少。”
云珠彻底呆住了。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黄德庸的态度会发生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娘娘不是在虚张声势,她是真的……什么都知道!
“梦也好,预兆也罢,都不重要了。”沈微握住云珠冰冷的手,那掌心的温度,让云珠纷乱的心神稍稍安定下来,“重要的是,我醒了。我不会再让那些事情发生。云珠,你怕吗?”
云珠看着沈微的眼睛,那里面没有疯狂,没有怨毒,只有一片沉静的、坚定的冰海。她心中的恐惧,不知不觉间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所取代。那是绝望中看到的希望,是黑暗中抓住的唯一一束光。
她用力地摇了摇头,反手握紧了沈微,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奴婢不怕!只要能为娘娘和太子殿下报仇,奴婢万死不辞!”
“好。”沈微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极淡的笑意,“报仇不急于一时。眼下,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活下去,并且好好地活下去。”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黄德庸这条线,还不够。他贪婪又胆小,只能用来传些无关紧要的消息,办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事。我们需要一个真正能为我们所用,能走出这长信宫的人。”
云珠皱起了眉:“可是娘娘,这冷宫里里外外都是皇后的人,我们还能指望谁?”
“有。”沈微的目光投向了院子角落里那间最破败的杂役房,“福伯。”
“福伯?”云珠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您是说那个又聋又瞎,整天在院子里扫落叶的老太监?”
在云珠的印象里,福伯己经在长信宫待了很多年了,比她们来得还要早。他总是佝偻着背,沉默寡言,行动迟缓,好像一阵风就能吹倒。所有人都当他是个半死不活的废物,有时候连管事太监都懒得给他分发饭食。
“他不是又聋又瞎。”沈微缓缓摇头,一字一句地说道,“他的耳朵,能听到五十步外落叶的声音。他的眼睛,能在黑夜里分辨出七种不同的颜色。而且,他还是前朝宫廷里最顶尖的‘易形师’。”
“易形师?”云珠从未听过这个词。
“模仿笔迹,改变容貌,伪装成任何人,都只是等闲。”沈微的眼中流露出一丝追忆,那是她成为幽魂后,从故纸堆和老人们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的秘密,“三十年前,他因为卷入一场宫廷秘案,为了活命,才自毁容貌,装聋作哑,躲进了这人人避之不及的长信宫。”
云珠听得心惊肉跳,她怎么也无法把那个形容枯槁的老头,和传说中拥有通天本事的奇人联系在一起。
“我们想把消息传出去,想和宫外取得联系,他是唯一的人选。”沈微做出了决断。
“可是……他会帮我们吗?”云珠担忧地问,“他躲了三十年,未必肯再入险境。”
“他会的。”沈微的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抹自信的弧度,“因为我知道,他想为什么人报仇。我也知道,他此生最大的心愿,就是找到他失散多年的亲外孙女。”
她看着云珠,缓缓说出了一个地址。
“你明日找个机会去见他,就说,你想请他帮你去城南的柳树胡同,找一个叫‘阿巧’的姑娘。别的,什么都不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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