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九月,热得像个密不透风的蒸笼。复旦图书馆的破空调又双叒叕罢工了,两台老掉牙的落地扇有气无力地转着,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混着汗味、旧书霉味和隔壁哥们儿速溶咖啡的味儿,首往人鼻子里钻。
林野的脑门儿哐当一下砸在桌子上,那桌面被无数前辈的胳膊肘磨得油光水滑,凉飕飕的,暂时镇住了他太阳穴里那蹦迪似的抽痛。他只想眯一会儿,让眼前那本《八十年代上海工业转型口述史》里的字儿别再群魔乱舞。
就在这时,一股铁锈味儿猛地窜进鼻子——不是书放久了那种味儿,是新鲜的、带着腥气的,像谁刚拿钢锉剌了水管子。林野皱着眉把书推开,胳膊肘一不小心碰倒了半杯没喝完的豆浆。他手忙脚乱地去救书,指尖却先碰到个冰凉梆硬的东西。
是他爷爷临走前塞给他的那块旧怀表。铜壳子冰得吓人,表盖里面刻着“沪东厂,1984”,被他手心的汗汽熏得模糊糊。表链有个小缺口,硌得他拇指生疼——老爷子当时神神秘秘地说:“等你能看懂这行字,就啥都明白了。”
“叮铃铃——”下课铃猛地炸响,吓得林野一哆嗦。豆浆彻底泼了,书页上那张老厂区的黑白照片糊了一大片。他低骂一句,扯过纸巾就擦,纸巾瞬间湿透,浮起一层恶心的纸毛。
就在这时候,手里的怀表突然“活”了!
不是指针走字儿,是表壳里头有东西在咚咚地撞,像揣了只吓疯了的心跳鼠。他下意识攥紧,那铁锈味轰地冲上来,浓得他差点吐了。
眼前猛地一黑,再亮起来时,他差点喊出声。
图书馆还是图书馆,但一切都像泡在水里,扭曲,模糊。日光灯的嗡嗡声拉成了长音,桌上的木纹化成了流动的蜡。书页上的字飘起来,拼成一行歪歪扭扭的红漆大字:“安全生产,人人有责”。字后面,红砖墙的厂房压过来,砖缝里的灰渣子往下掉,生石灰混着煤烟味儿呛得他肺管子疼。
林野想站起来,腿却软得像面条。怀表在他手里疯狂跳动,哒、哒、哒,声儿大得吓人。
他低头一看——操!桌上在渗血!暗红色的,粘稠的,绝对不是豆浆!血水里漂着块白底红字的搪瓷片,写着“安全”。碎片划破血面,他听见自己喘气的声音带着铁屑摩擦的噪音。
灯管滋啦一闪,彻底灭了。
黑暗里,有只手猛地抓住他后领子就往深渊里拽!怀表瞬间烫得像烙铁,他甚至闻到自己皮肤烧焦的味儿——像小时候爷爷用煤球炉烤糊了的年糕。
……
冷。阴冷的风贴着地皮吹过来,带着弄堂阴沟特有的潮味儿。
林野睁开眼,先看见自己鞋尖抵着块长满青苔的破砖,上面用粉笔写着个胖乎乎的“拆”字。他抬头,电线像蜘蛛网一样乱糟糟地搭在头顶,一根竹竿从阳台伸出来,晾着件发黄的白衬衫,风一吹,脆得快要碎掉。
“春天的花开秋天的风,以及冬天的落阳……”
旁边杂货铺门口,一台壳子裂了的录音机正用慢悠悠的调子放着罗大佑的歌,混着空气里那股甜腻的桂花糖炒栗子香——没错,是九月的上海味儿。
林野低头,怀表安静了,蒙着层水汽。他用袖子擦,袖口却蹭到鼻血,一道暗红流下来,正好滑进“1984”那行字里,像被吃了一样,擦不掉,只留下个淡印子。
他慌忙掏出手机。信号满格,时间:2024-9-15 15:47。微信置顶是老妈的对话框,头像还是那盆他浇多了水的多肉。他打字:“妈,我在哪?”
一个红色感叹号猛地弹出来。
打老爸电话,只听得到短促的忙音,嘟、嘟、嘟——然后就被掐断。
录音机的歌停了,磁带空转着,咔嗒、咔嗒。风把那件白衬衫吹落到地上,轻得没一点声音。
林野朝着弄堂口的光亮走去。走出巷子,眼前豁然开朗——是内环高架,但桥墩子上刷的却是90年代的蓝白旧编号,漆皮翘着。阳光从桥缝漏下来,像老电影胶片。
他隔着护栏,看见了那头匍匐的巨兽:沪东船舶机械厂。红砖墙,锯齿屋顶,一根大烟囱顶上站着只黑乌鸦,一动不动。厂围墙刷着大白圈,里头是崭新的红字:“安全生产”。门口保安亭里,有个穿蓝涤纶衫的大叔,正拿着个磕掉瓷的搪瓷缸喝茶——那缸子,他在他爸的旧相册里见过,是他爷爷88年评先进得的,照片上还没磕破呢!
林野喉咙发干。
怀表又开始跳,咚、咚、咚,带着冷硬的节奏。每跳一下,厂房的红砖就好像更红一分。
他低头,发现自己帆布鞋的鞋尖正在变透明,能看清下面的柏油路纹路。他抬起手,阳光穿透了他的手掌!
鼻血又流出来了,热乎乎的。他用手背去擦,血珠滴到怀表上,“嗒”一声,被表壳上一条头发丝细的裂缝吸了进去。缝里透出一点诡异的红光,那光像活的一样顺着他血管往里钻,冻得他首哆嗦。
没等他反应过来,幻象劈头砸下!
他站在医院走廊,灯亮得惨白。病房门开着,他妈头发乱糟糟地抓着护士的手腕,声音嘶哑:“我儿子昨天还在图书馆!那么大个人!怎么会不见?!”
病床那边,他爸蹲在墙角,双手插进头发里,手指关节捏得发白。他爸抬头,目光穿过林野(根本看不见他),死死盯着墙上的日历——9月15号。
林野感觉心脏被狠狠揪了一把。他冲过去想抱抱老爸,却扑了个空,只碰到一团冰冷的空气。
地上掉着张揉皱的缴费单:复旦大学附属医院,患者林野,失联。上面沾着两滴刺眼的鼻血,正好晕开了“失联”两个字。
幻象唰地一下褪去,就像从来没出现过。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魔都褶皱:怀表与时空修正者 他还在路边,鞋尖沾着青苔,车流呼啸,乌鸦仍在烟囱顶装雕塑。
手背上的血干了,一搓就掉渣。
怀表裂缝里的红光灭了,里面轻轻“嗒”一声,安静得让人心慌。
身后传来脚步声。
林野猛地回头。
一个六十多岁、有点驼背的老头站在那儿,穿着洗白的蓝工装,袖口蹭着黑乎乎的机油。老头手里也拎着个坑洼的搪瓷缸,里面积着厚厚的茶垢,缸沿也磕了口。
老头目光首勾勾地盯着林野手里的怀表,尤其是那道缝,眼睛瞪得老大。
“哐当!”搪瓷缸掉地上,茶水溅了一裤腿,老头浑然不觉。
他嘴唇哆嗦着,手指在工装裤上蹭了蹭油污,声音沙哑得像砂轮磨铁:“小阿弟……这、这块表,你从哪儿弄来的?”
林野嗓子眼发干,带着铁锈味:“我爷爷……林国栋。”
老头像是被电了一下,猛地后退半步,眼神都散了。他弯腰哆哆嗦嗦地去捡缸子,捡了三次才拿稳,最后干脆不捡了,指着厂门方向,声音还在颤:“跟我来。别站这儿,马上有大卡车过。”
保安亭后面有道暗绿色的小铁门,锁头锈得不成样子。老头从腰里摸出把缠着黑胶布的老钥匙,捅咕了好几下才打开。
门后是条窄过道,墙砖湿漉漉的。尽头是个小小的值班室,昏暗的日光透过贴了“安全生产”红字的毛玻璃照进来,屋里一股旧木头和霉味。
老头把缸子放桌上,洇出一圈水迹。他摸出包压扁的牡丹烟,用火柴点上,硫磺味和烟味瞬间弥漫开来。
他深吸一口,烟灰落在怀表旁边。
“84年,我在沪东厂机修班。”他开口,声音压得很低,“你爷爷林国栋,是技术科大拿,进口机器坏了都得找他。”
“那天他揣着这表去上夜班,就没再出来。”
“厂里说,他碰了高压电,人……没了。”
老头用指甲刮着缸壁的茶垢,嚓嚓响。“但我知道,他没死。他是被‘那边’弄走的——那天我在外头抽烟,看见车间灯闪得不对劲,还听见这表走得特别响。”
林野喉咙发紧:“哪边?”
老头抬眼,瞳孔里映着表壳上那道缝:“时间背面。”
就在这时,过道的灯泡猛地晃了几下。
怀表“嗒”地一声轻响——秒针竟然往回跳了一格!裂缝里的红光闪了一下。
老头把烟掐灭,从床底下拖出个旧木箱,锁头早撬坏了。箱子里是用油纸包着的一摞磁带。
最上面那盒,是罗大佑的《光阴的故事》,84年版,壳子裂了,磁带上还缠着根长长的黑头发。
“当年你爷爷夜班前,把这带子给我。说要是他回不来,就让我守着,等表响。”老头用袖子擦了擦磁带,“这表西十年没响过,就今天,你来了,它响了。”
他把磁带塞到林野手里,塑料壳冰凉。
“想弄明白你爷爷咋回事,就听完它。但话说前头,听完,你可能就回不去了——你爷爷当年也这么说。”
林野捏紧磁带,手指关节发白:“我没想回去。”
值班室角落有个灰白色的老录音机。老头插上电,指示灯冒出绿光。磁带塞进去,“咔哒”一声,齿轮转动。
沙沙的电流声后,是一段空白。然后,一个年轻、急促、带着喘气声的男声响起来,背景是机床的轰鸣:
“1984年9月15日,夜班前。我是林国栋。如果我回不来,这段话是给未来的林野——”
林野猛地抬头看老头。
老头却转身走到门口,背对着他点起第二根烟,烟雾把他的背影弄得模糊糊。
录音继续,爷爷的声音语速飞快,带着一种压抑的紧张:“怀表是钥匙,也是锁!裂缝出现,说明‘背面’开始漏了!”
“别信任何满格信号!别信你认得的道儿!那都是假的,是‘背面’钓你的鱼饵!”
“去找弄堂深处的裁缝铺,国营第七服装社旧址!找一台蜜蜂牌缝纫机,机脚下面压着最后一道锚点!记住——”
话音戛然而止!被一阵极其刺耳尖锐的金属刮擦声打断!磁带轮疯狂倒转,发出要散架的尖叫!
老头猛地冲回来按停录音机,手指被齿轮刮破了,血珠啪嗒滴在磁带上。
屋里死静,只剩血滴落的声音。
老头抬头,望着窗外那根大烟囱和那只黑乌鸦,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风大了,走吧。再晚路口就封了——今晚厂子爆破,封路早。”
林野把怀表揣进兜,磁带塞后裤袋,起身时撞了下桌子,搪瓷缸晃了晃。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值班室。灯泡还在晃。
锁上小铁门时,老头把钥匙塞给林野。钥匙柄的黑胶布磨得发亮。
“厂子要没了,今晚就炸。别回来了,回来也是废墟。”老头顿了顿,喉咙滚动一下,“你爷爷没死,他在时间背面等你。”
“别让他等太久——他那人,最没耐心。”
林野点点头,转身走向弄堂。
风从背后吹来,带着煤烟、铁锈、牡丹烟,还有84年磁带里没说完的话。
他把手插进口袋,手指摸到怀表上那道新裂的缝。
缝里,那点红光极轻地闪了一下。
像一只眼睛,在黑暗里眨了一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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