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集团大楼窗明几净，晴光正好，室内却弥漫着令人胆寒的低气压。
孟宴臣放下文件夹，终于说出那句众人翘首以盼的话：“先到这里，吃完午饭再继续。”
会议室内的众位高管瞬间如释重负，三三两两向门外走去，窃窃私语道：
“你们那几个项目回报率还可以啊，孟总怎么这副表情？”
“可能是比起去年同比下降了吧，孟总你还不知道吗？精益求精。”
“咱们这还算可以了，老吴那个项目听说缩水了不少，你看他，脸都白了，都不知道怎么给孟总交代。”
......
孟宴臣没听进去半点闲话，亮着的手机屏幕停留在他生日当天同许沁的微信页面。
他们当时又因为宋焰的事激烈冲突，事后他发过去的道歉消息和语音照旧没有回复。
他摘下眼镜，忽然感到了疲惫。
助理敲了敲门，适时提醒道：“孟总，午饭是给您拿到会议室还是？”
电话铃声打断了孟宴臣的回应，他眸色黯了黯：“不用管我，你先去吧。”
等到大门紧闭后他按下接听，唤道：“妈妈。”
付闻樱女士威严而不容置疑的声音单刀首入：“沁沁怎么回事，我给她打电话也没人接。”
孟宴臣一怔，本能般地为其掩饰道：“可能是在手术。”
付女士显然不在意这些：“明天周六，让她明晚回家来，我约了蒋裕一家见面。”
她不会去的。
孟宴臣在心里说道，他为自己这点对许沁的了解和悄悄违逆母亲的举动而隐秘自喜。
那让他短暂地又抓紧了与许沁的纽带——在母亲的强权下，他们是同仇敌忾的同谋。
然而转瞬，他便又清醒地意识到，纽带那端没有回应，对于许沁而言，他同样是绳索的一环。
这让他愈加感到了自己的卑劣，也因此愈发痛苦。
因为无论对于哪一边，他的痛苦都无法宣之于口。
妈妈将不能发泄在女儿身上的压力都倾泻在他的身上，又要他冲锋陷阵，充当说服许沁的利刃。
而他又是妹妹的一面盾牌，洞悉一切却不能言语，沉默地承担一切来自母亲的束缚。
许沁越跑越远，绳索越收越紧，最终勒紧了他的脖颈。
母亲和女儿明面上的博弈，只是在看不见的地方拉扯他的血肉。
空荡的会议室鸦雀无声，孟宴臣一如既往地说道：“知道了。”
偌大的空间里，只传来他的回声。
无处可逃。
他忽然想起酒吧里的那个女孩，纤细，但鲜活地，挡在他的身前，又拦下他的暴戾。
她转过头来，清亮的眼睛明净，像拂面而来的一场细雨，冲垮一切虚假的伪装，让他的狼狈无所遁形。
说来荒唐，那短短的一瞬里，孟宴臣竟然觉得，如释重负。
或许是走神太久被察觉出来，助理俯身提醒道：“孟总，接下来是吴主管的汇报。”
孟宴臣意识到失态，他推了推眼睛，顷刻间便又回到那个冷冽精明的孟总，镜片后的眼睛如精密仪器般扫过站在投影仪前的秃头男人。
顶着这样的视线压力，吴主管也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道：
“关于本年度新投资的智能家电厨具项目销售额未达预期，市场份额反被竞品天际科技反超，我们内部做了深入的复盘。”
“发现销售额差距主要是从Q2拉开，天际科技在Q2发动了前所未有的强势市场攻势，”
“其新一代产品不仅定价更具侵略性，且主打的两个新功能精准急中了中端市场的需求，同时...”
“说重点。”
孟宴臣不咸不淡地打断了吴主管。
他整个人后靠在椅背中，双手交叠搁在膝上，分明是一个十分放松的姿势，眼神却是明晃晃的不耐，不可忽视的压迫感袭来。
吴主管不敢再说废话，连忙接到：
“最主要的是，在Q2，天际科技启动了一场极其成功的品牌重塑营销，广告投放后，其品牌无提示认知度上升了76.2%，GMV超3000万，并登顶三大电商平台榜单TOP1。”
“这场营销的核心，在于他们签约了一位极具话题性和观众缘的代言人，极大地吸引了核心目标客群以外的年轻都市白领和高端女性消费者。”
他滔滔不绝。
“喀”的一声轻响，众人的视线随之投向了会议室的主位。
孟宴臣不紧不慢地合上签字笔，不再多看吴主管一眼，平淡地说道：
“现在是在给天际科技做总结汇报吗？”
他肩膀起伏，沉闷地叹息了一声，像是被蠢到了，还竭力保持着起码的教养：
“吴主管，我只需要你评估这个项目后期回报率如何，以及如何将我们的损失降至最低。”
“至于对手的营销策略和代言人如何，是被投资公司自己该关心的事情，我这样说会比较清楚吗？”
吴主管连忙应声说是，孟宴臣当即站起身：“那今天到此为止，散会。”
话一说完，他立即快步离开，众人纷纷自觉地起身低头避让。
等到吴主管身边时，或许是由于紧张。
吴主管的手中的激光笔一闪，投影屏幕上的PPT便滑向下一页，正是天际科技代言人的相关介绍。
吴主管暗叫不好，偷偷抬起头去看孟宴臣的脸色。
就见孟总果然站在那里，正一动不动地看着屏幕。
会议室众人面面相觑，都觉得老吴这下要糟，大眼瞪小眼间，只好紧紧跟随孟总的脚步，将视线投向大屏幕。
那是一张在百度百科词条上十分标准的公式照。
黑底白衣，绑着高马尾的女孩，笑容明亮而澄澈。
这照片大概有年头了，她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远比现在要稚气和明媚，像在微微细雨中将才冒芽的一株百合花。
孟宴臣转动视线，只见简介那一栏清清楚楚地写着三个字：
阮凌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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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凌君，”电话那头传来女人劈头盖脸的训斥：“几个月不见人影，你还记得自己有个家啊？”
阮凌君用肩膀和脑袋夹着手机，将刚搬进来的行李箱子挨个打开归位，一边求饶道：
“妈妈，亲爱的妈妈，鉴于你的宝贝女儿近期热度高涨，备受关注，我不回家是为了守卫你和老爷子来之不易的清静啊。”
她委屈地嘟囔：“怎么还生上气了呢。”
然而林微光女士不愧是深耕哲学与文学的大家，显而易见的不好糊弄，一下子就抓住了主要矛盾：
“我生气是因为你被人跟踪到小区这么大的事都不告诉家里一声！”
她心疼地抱怨道：
“我们求你红透半边天了吗？年初你去参加那个综艺前我就跟你说了，低调低调再低调，答应得好好的，结果节目一播出就数你话题多，这下好了吧，都被人盯上了！”
阮凌君故作无奈道：“这得怪你啊林女士，怎么就把女儿生的这么美貌又能干呢，谁能想到做个饭也能火啊。”
她叹气道：“可能我天生就人见人爱吧。”
深怕林女士还要耳提面命，阮凌君立马岔开话题：
“安安都帮我找到新房子了，环境特别好，物业也负责，装修也很有审美，你就别担心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往厨房走：“哦对了，安安她们家那个油烟机送到没有啊？”
灶台上炉火正旺，砂锅里炖着番茄牛腩，香气西溢，阮凌君尝了一口，满意地嘱咐道：
“别跟她客气啊，我都没跟她们公司要代言费呢。”
有个电话插进来，阮凌君小声道：“好了林女士，我不跟你说了，我这还忙着呢。”
她告别林女士的谆谆教诲，靠在岛台边接通新来电，那头是物业管家，喊她下楼办理新业主登记手续。
手续倒是不多，真不愧是贵价小区，物业小哥认真负责，特意叮嘱年轻女孩记得给入户门换密码，顺便告知前段五芳街那边发生过火灾，对小区电路会有影响。
等一切都交代完毕，恰好是晚上六点钟，天际绵延着火烧云，瑰丽异常。
阮凌君慢吞吞往回走，想起初次见到孟宴臣那天就是这样一个傍晚。
鲜艳夺目的漫天云霞铺陈在落地窗前，花团锦簇地拥合在他的身边。
那样热闹的场景里，孟宴臣身穿黑色的西装三件套站在窗边，身影被拉得修长又单薄，是无边艳色中最冷冽的那一道，也是最不容忽视的那一道。
她只是旁观者，却清楚地看见，有人在这场锦绣梦里，淋着自己的雪。
别想了。
阮凌君从回忆中清醒，差点被自己气笑了。
好没出息的人，梁少桉说得对，恋爱脑不能放弃治疗，她还是得去梁大师那再续上几次辱骂疗程，好好醒醒脑子。
“门己开，欢迎回家”的语音提示响起。
踏入玄关的一瞬间，风吹动阳台纱帘，玄关柜上的鲜花跟着轻轻摇晃，几乎像一种冥冥中的指引，她向客厅看去。
窗外依旧漫天红霞，重叠相仿的画面仿佛是来自两千多个日夜前的幻觉。
清冷矜贵的男人双手交叠坐在落地窗前的沙发上，宛如一尊沉默了半个世纪的雕塑，安静得仿佛房间的一部分。
他抬起头，没有意外，也没有慌乱，只有果然如此的坦然，孟宴臣的语气平和轻缓，眼底却深不可见：“不好意思，”
他说：“我看灶上的火没有关，就帮你关了。”
平静的疯感，诡异的体贴。
阮凌君一时之间愣在了原地。
她脑中思绪飞转，碎片般的一幕幕忽而被紧密拼凑起来。
品质上乘的小区，着急出售的原主人，似曾相识的装修品味，靠近市一院的地理位置，
以及，凭空出现的孟宴臣。
她听蒋裕说过，那个消防员，前不久欠了一笔钱。
许沁。
那个她避无可避，如刺如锥的名字。
“孟总，给您介绍一下，这位是国家话剧院的阮...”
“不好意思失陪，我在找我妹妹。”
“你好孟总，我们上次见过，我是阮...”
“宴臣，你怎么还在这，沁儿一个人在那边呢。”
“您好，我是明灏投资孟宴臣孟总的助理，孟总的妹妹生日在即，请问这件拍品您可否割爱？”
“恭喜孟总！三次竞价有效，拍得96号拍品！”
往事纷纷如同漫天大雪兜头而下，这次她站在暴雪中心，听清了他的偏爱。
孟宴臣礼貌地问道：
“我不知道我妹妹何时出售了这套房产，出于一些原因我暂时联系不上她，请问你能联系到她吗？”
他顿了顿，喊道：
“阮小姐。”
他终于完成回应，在姗姗来迟的时间，和千差万错的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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