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兵入村，如同一群凶恶的狼闯进了羊圈。
杏花村原本那点刚刚燃起的、热火朝天的生活气息，瞬间被冰冷的铁甲和肃杀的刀光扑灭。十几名东厂番役被安排在村里的祠堂暂住，他们毫不客气地占据了最宽敞的正堂，将苏氏列祖列宗的牌位都挤到了一旁。村民们被勒令待在家中，不得随意走动，整个村子被一层无形的恐惧阴云笼罩着。
苏家的小院里，气氛更是凝重得能滴出水来。柳氏坐立不安，眼圈通红，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这可怎么办”。苏大山则一言不发，只是闷头抽着旱烟，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苏卿卿反而是最镇定的那一个。她知道，恐惧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她将父母安抚回屋，然后找到了独自一人站在院中，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沈安之。
“你先进屋，我有话跟你说。”苏卿卿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
沈安之转过身，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压抑到极致的疯狂和绝望。“你不该管我，卿卿。带着叔叔婶婶，找机会走，走得越远越好。我这条命，不值得你们全村人来陪葬。”
“说什么傻话！”苏卿卿皱起了眉，“现在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你若是死了，那个太监你以为会放过杏花村？他只会给全村安上一个‘窝藏朝廷重犯’的罪名，到时候，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她顿了顿，语气放缓了些：“我既然把他留下了，就一定有办法应对。但你需要相信我，并且，把你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沈安之看着她清澈而坚定的眼眸，心中翻涌的杀意和戾气，竟奇迹般地被抚平了些许。他沉默了良久，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
“好，但在那之前，我先陪你去会会那个阉狗。”沈安之的声音依旧冰冷，但那份决绝的死志，似乎淡了许多。
苏卿卿知道，想要破局，首先就要搞清楚对方的底牌。而最好的探子，往往就是敌人自己。
她让柳氏从地窖里拿出了最好的存粮，又亲自去大棚里，摘了最新鲜的一篮子蔬菜。那水灵灵的青菜和顶花带刺的黄瓜，在这万物凋敝的寒冬里，显得格外珍贵。
祠堂里，那个被称作刘公公的太监正歪在一张太师椅上，由小番役捏着肩，闭目养神。他出身宫廷，见惯了珍馐美味，对这穷乡僻壤的吃食，本是不屑一顾的。
然而，当苏卿卿提着食盒，将几样精致的小菜摆上桌时，他的眼睛却不由自主地亮了一下。
一盘碧绿炒青蔬，色泽鲜亮，清香扑鼻；一碟凉拌黄瓜，刀工均匀，酸辣开胃；一碗金黄的鸡蛋羹，滑嫩如脂，上面还点缀着几滴晶莹的香油；主食则是白得晃眼的大米饭，粒粒，香气西溢。
这些菜式并不复杂，甚至可以说是家常，但在如今这个连树皮都快被啃光的年景，尤其是在这天寒地冻的北方，能见到如此新鲜的绿叶菜，本身就是一件奇事。
“公公，村里穷苦，没什么好东西招待，只有自家种的一点小菜，还望您和各位官爷不要嫌弃。”苏卿卿垂首敛目，姿态谦恭。
刘公公的喉结动了动，却没有立刻动筷。他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苏卿卿：“这天寒地冻的，你这青菜黄瓜，是打哪儿来的？莫不是会什么妖法不成？”
苏卿卿心中一凛，知道这是在试探她。她不慌不忙地答道：“回公公，我们村南边有温泉地热，前些日子得山神指点，搭了个暖棚。这些菜，都是棚子里种出来的，并非什么妖法，只是沾了些地气和神仙的福气罢了。”
她半真半假地将大棚的来历推给了山神，这种说法，对于刘公公这种深宫里出来的人来说，反倒比科学解释更容易接受。
“哦？山神？”刘公公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倒是有趣。”
他拿起筷子，夹了一片黄瓜放进嘴里。清脆的口感和恰到好处的酸辣滋味瞬间在味蕾上炸开，让他那张常年阴沉的脸，都不由得舒展了几分。他又尝了一口青菜，那股清甜爽口的味道，是他许久未曾尝过的。
“手艺不错。”他看似随意地评价了一句，然后话锋一转，“只可惜啊，这等好手艺，配上一个将死之人，着实是浪费了。”
苏卿卿的心猛地一沉，面上却依旧保持着平静：“公公说笑了，民女不懂您在说什么。”
“不懂？”刘公公放下筷子，用丝帕擦了擦嘴角，慢悠悠地说道，“沈安之的罪，是通敌叛国。三年前，他父亲镇北侯沈巍，私开边境，放鞑靼大军入境，致使我大齐三万将士葬身火海，榆林关失守。此乃滔天大罪，按律，当诛九族！圣上仁慈，念其沈家曾有战功，只诛了首恶。可他这个余孽，非但不感恩戴德，还敢负隅顽抗。你说，他是不是该死？”
苏卿卿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天灵盖。她万万没想到，沈家背负的，竟是如此骇人听闻的罪名！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通敌叛国？沈安之那样的人，会做出这种事？她绝不相信。这其中，定有天大的冤情！
“民女……民女不知这些国家大事。”苏卿卿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颤抖，“民女只知道，沈大哥不是坏人。或许……这其中有什么误会？”
“误会？”刘公公冷笑一声，“督主大人亲办的铁案，能有什么误会？小丫头，咱家看你还算机灵，给你指条明路。明日一早，你若是能劝动沈安之束手就擒，跟咱家回京。咱家可以做主，保你杏花村平安无事。否则……”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那阴冷的眼神，己经说明了一切。
苏卿卿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鹿，轻声应道：“……民女，知道了。”
她端着食盒，失魂落魄地退出了祠堂。
回到家中，她立刻关上院门，将沈安之拉进了自己的房间。
“他刚才说的话，你都听到了？”苏卿卿的眼神前所未有的严肃。祠堂离她家不远，以沈安之的耳力，不可能听不到。
沈安之靠在门板上，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油灯下显得格外萧索。他闭上眼，脸上是无尽的痛苦和恨意。
“是，我听到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通敌叛国……呵呵，好一个通敌叛国！”
他猛地睁开眼，双目赤红，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我父亲一生忠烈，镇守北境三十年，与鞑靼人厮杀过上百场，身上大小伤疤七十二道！我沈家男儿，流的血，洒的汗，比那奸贼喝的水都多！他凭什么，凭什么给我们安上这样一个罪名！”
“是东厂督主？”苏卿卿追问。
“是他！”沈安之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当今东厂督主魏千帆！三年前，他为了夺我父亲手中的兵权，勾结鞑靼，设下毒计。他伪造我父亲的书信，谎报军情，引我父亲和大军进入鞑靼人的包围圈。那一夜，火光冲天，三万忠魂，尽数被烈火吞噬……我拼死才从尸山血海里逃了出来，却成了沈家唯一的幸存者，也成了他们口中的……叛国余孽。”
原来如此。
所有的谜团，在这一刻都解开了。这不是简单的权力斗争，而是赤裸裸的构陷和屠杀。魏千帆要的不是抓沈安之回去，而是要斩草除根，掩盖他当年的滔天罪行！
“他为什么不首接派杀手，而是大张旗鼓地派人来‘请’你？”苏卿卿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沈安之惨然一笑：“因为我手里，有他当年勾结鞑靼的证据。一封他写给鞑靼可汗的亲笔信。三年来，他的人无时无刻不在找我，就是为了这封信。他不敢派杀手，是怕我临死前，将信公之于众。他派刘成来，名为‘请’，实为逼。逼我交出信，或者，用你们全村人的性命，来换我这条命。”
苏卿卿的心彻底凉了下去。这是一个死局。交信，沈安之必死无疑。不交信，全村人都要陪葬。
不，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苏卿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的目光落在了窗外，落在了村南大棚的方向。
大棚……系统……
一个大胆至极的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在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她看着沈安之，眼神重新燃起了光亮：“那封信，在你身上吗？”
沈安之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不在。我把它藏在了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那就好。”苏卿卿松了口气，随即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飞快地说道：“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从现在开始，你要听我的。我们不仅要活下去，还要让那个魏千帆，付出代价！”
她的声音不大，却充满了无穷的力量和自信，仿佛能驱散这满屋的阴霾。
沈安之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那双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的眸子。他第一次发现，这个看似柔弱的姑娘，身体里竟然蕴藏着如此强大的、足以撼动人心的力量。
或许，她真的能创造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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