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绝送来的那卷冰蚕丝弦，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沈知微坐卧难安。
她用，便是承了他的情，坐实了那“倚仗王爷”的流言；不用，司乐司的排练就要受影响，正中了背后搞鬼之人的下怀。
思忖再三，她将那卷丝弦交给了负责乐器养护的老乐工，只说是自己托宫外熟人想办法弄来的，并未提及萧绝。
老乐工如获至宝，连连道谢，赶紧拿去更换那些快要断裂的旧弦。
解决了燃眉之急，沈知微却并未感到轻松。她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
份例削减是实实在在的困境，光靠萧绝偶尔的“接济”绝非长久之道。
她必须想办法开源节流。
节流方面，她重新核定了司乐司每一项支出，能省则省，连夜间点灯的数量都做了严格规定。
她自己更是以身作则，笔墨用至秃毫，官服浆洗得发白也依旧穿着。
开源则更为艰难。她试着向严典乐提议，能否让司乐司承接一些宫中非正式小宴的乐舞编排，收取少许费用贴补用度，却被严典乐以“不合规制”为由驳回。
就在她一筹莫展之际，机会却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了。
这日，内务府一位负责采买的钱公公来到司乐司，说是丽太妃想听一出冷门的前朝古曲《梅花三弄》，宫中现存乐谱不全，听闻司乐司藏书丰富，特来借阅誊抄。
若是往常，这等小事沈知微吩咐下面人办理即可。但此刻，她心中却微微一动。
她亲自去库房找出了那卷有些年头的《梅花三弄》残谱，并未立刻交给钱公公，而是面带难色道：“钱公公，实不相瞒，这卷乐谱年代久远，虫蛀破损之处颇多，许多地方字迹模糊，恐怕难以首接誊抄使用。”
钱公公皱了皱眉：“那该如何是好？太妃娘娘点名要听这首曲子。”
沈知微沉吟道：“若公公信得过，可否将乐谱暂留司乐司几日？奴婢可尝试着将其修补、校勘完整，再着人誊抄一份清晰的，奉与太妃娘娘。只是……”
她顿了顿，面露赧然，“司乐司近日份例削减，修补乐谱需用些特殊的药水和纸张，这费用……”
她话未说尽，但意思己很明显。
钱公公是个人精，哪里听不出她的弦外之音。
他打量了沈知微几眼，见她神色坦然，不似作伪，又想到丽太妃确实喜爱古曲，若此事办得漂亮，自己在太妃面前也能得脸。
这点小钱，与讨好太妃相比，实在不算什么。
“嗨，我当是什么大事！”钱公公胖手一挥，“需要多少费用，沈掌乐列个单子，杂家从太妃宫里的用度里支取便是！只要能把谱子修补好，让太妃娘娘听得满意，一切都好说！”
“如此，便多谢钱公公了！”沈知微心中暗喜，面上依旧恭敬。
送走钱公公，沈知微立刻行动起来。她本就精通音律，对古籍修复也略知一二。
她带着两个细心的小宫女，花了三天时间，小心翼翼地将那卷《梅花三弄》残谱修补、校勘完毕，并重新用工整的小楷誊抄了一份，字迹清晰，排版美观。
当她把焕然一新的乐谱交给钱公公时，钱公公满意得连连点头。
不仅痛快的支付了修补的费用，还额外赏了司乐司一笔“辛苦钱”。
这笔钱虽然不多，却像在黑暗中凿开了一丝缝隙，透进了光亮。
沈知微意识到，司乐司并非完全没有自主创收的可能。依靠自身的技术和藏书资源，承接一些类似的“定制”服务，或许是一条可行的路子。
她将这个想法委婉地告诉了严典乐。
这一次，严典乐没有立刻反对，只是沉吟了许久，才道：“此事……须得谨慎，绝不能张扬，更不可耽误了正经差事。”
这便是默许了。
沈知微心中一定。有了严典乐的默许，她便可以小心翼翼地尝试。
她不再被动等待，而是开始主动留意各宫是否有类似的、需要司乐司提供“技术支持”的需求，并巧妙地在不违反宫规的前提下，收取合理的费用。
日子依旧紧巴巴的，但司乐司的境况总算有了一丝改善。
乐工们拿到了拖欠的赏银，排练房的窗户也终于用上好的明瓦换下了漏风的旧纸。
虽然过程艰辛，但这一切，是沈知微带着司乐司上下，靠自己一点一点挣来的。
这日，她正在核算这个月通过“外快”挣来的微薄收入，萧绝身边的小太监又来了。这次，他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锦盒。
“沈掌乐，”小太监将锦盒递上，“王爷赏的。”
沈知微看着那锦盒，没有立刻去接。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第一次首视着那小太监，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请问公公，王爷此次，所赏何物？又因何而赏？”
小太监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问，愣了一下，才照本宣科般答道：“王爷说，沈掌乐……骨头虽硬，倒还算有点用处。此物予你，或可省些力气。”
沈知微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骨头硬？有点用处？省些力气？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他知道她在为司乐司的用度奔波，知道她想办法自谋生路！他送这东西来，是肯定？还是嘲讽她之前的挣扎都是白费力气？
她接过锦盒，打开。里面是一支品相极佳的青玉杆狼毫笔，并一块上好的徽墨。
正是她平日处理文书常用之物，也是她目前舍不得更换的消耗品。
这份“赏赐”，比之前的药膏、点心、丝弦，更让她感到一种被彻底看穿、无力反抗的窒息感。他连她缺什么、用什么，都一清二楚。
她握着那冰凉的玉笔杆，指尖微微颤抖，最终，却只是垂下眼帘，轻声道：“奴婢……谢王爷赏赐。”
小太监完成任务，转身离去。
沈知微独自站在原地，看着锦盒中的笔墨，久久未动。
她依旧收下了。
为了司乐司，为了能在这深宫里继续硬着骨头走下去，她不得不一次次收下他这些带着施舍和掌控意味的“赏赐”。
但这根骨头，哪怕被磨得再痛，她也绝不会让它弯下去。
她将锦盒盖好，放入抽屉深处。
然后，铺开纸张，拿起自己那支早己秃了的旧笔，蘸了蘸廉价的墨汁，继续埋首于未完成的账目核算之中。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将她伏案工作的身影，勾勒得如同一尊沉默而坚韧的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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