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个多月，星辰湾庄园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高速运转状态。
原本静谧奢华的别墅，俨然变成了一个国际艺术策展项目的总指挥部。书房被彻底改造，墙上挂满了巨大的白板，上面用不同颜色的便签，密密麻麻地标注着艺术家名单、备选作品、收藏家信息和复杂的物流时间线。
苏清颜几乎是以一种燃烧生命的热情，全身心地投入到了这场豪赌之中。
她不再仅仅是一个画家，她变成了一个战略家、一个外交官、一个艺术史学者。白天，她在陆景琛的帮助下，与陈宇带领的精英团队进行跨国视频会议，敲定每一个策展细节；晚上，她则埋首于浩如烟海的艺术史料和艺术家资料中，常常为了一个作品的背景考证，或是展陈顺序的编排，而工作到深夜。
她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了下去，但那双清澈的眼眸，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明亮、更加坚定。那是一种找到了人生坐标，并且愿意为之全力以赴的光芒。
陆景琛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他几乎推掉了所有不必要的应酬，每天准时回家，亲自监督她的饮食，强制她进行休息。他会像一个最严苛的监工，在她连续工作超过两个小时后，不由分说地将她从书桌前抱走，带到花园里散步，或是陪她看一场轻松的电影。
更多的时候，他会选择安静地陪在她身边。当她查阅资料时，他就在一旁处理自己的公务，互不打扰，却又让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的存在。那份无声的陪伴，是苏清颜在这场高强度战役中，最坚实的后盾和最温暖的慰藉。
在陆景琛那不计成本的资源倾斜下，整个策展计划的推进速度，堪称奇迹。
他动用了海因里希家族的秘密情报网络，精准地掌握了每一位目标收藏家的软肋和喜好。对于嗜好名利的，他便许以更高的曝光度和媒体资源；对于真正热爱艺术的，他便安排苏清颜以艺术知己的身份，撰写极具深度的作品赏析，与其进行灵魂层面的交流；而对于那些最顽固、最棘手的，他甚至会动用一些商业上的手段，进行恰到好处的“施压”。
软硬兼施之下，那些原本被认为不可能外借的顶级私人珍藏，竟然一件件地松了口。
当法国德·拉图尔公爵那副秘藏了半个世纪的、据传是唐代吴道子真迹的《八十七神仙卷》摹本，同意参展的消息传来时，整个团队都沸腾了。
与此同时，国内的艺术家联络工作，也由苏清颜亲自负责。她没有选择那些早己在国际上声名鹊起、风格西化的艺术大家，而是将目光，投向了那些默默无闻，却始终坚守着传统文脉，并在此基础上进行创新的中青年艺术家。
她飞遍了全国，亲自登门拜访。在景德镇的深巷里，她找到了一位穷困潦倒，却坚持用古法烧制青白瓷的老匠人；在终南山下的茅屋中，她拜访了一位以自然为师，画风空灵飘逸的山水画家。
她用自己的真诚与专业，打动了这些真正的艺术“隐士”，让他们愿意将自己最得意的作品，送到那个看似遥不可及的、欧洲最顶级的艺术殿堂。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三个月后，当秋日的金色阳光洒满艺术之都的街头时，苏清颜与陆景琛，乘坐着私人飞机，正式抵达了这座世界音乐与艺术之都。
飞机降落在艺术之都国际机场的私人停机坪。
舱门打开，一股夹杂着古典气息的、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
舷梯下，一排黑色的尊爵魅影早己静候多时。车队前，站着一位身穿笔挺燕尾服、头发花白、神情严肃的老者。他看到陆景琛和苏清颜，立刻上前一步，恭敬地躬身行礼。
“景琛少爷，苏小姐，欢迎来到艺术之都。我是海因里希家族的管家，汉斯。康拉德先生正在霍夫堡皇宫等候二位。”
他的德语标准而流利，每一个音节都透着老派贵族的严谨。他看向苏清颜的目光，虽然恭敬，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的冷漠。
苏清颜知道，真正的考验，从这一刻起，才算正式拉开序幕。
车队，平稳地行驶在艺术之都环城大道上。窗外，是哥特式的教堂、巴洛克风格的宫殿，以及一座座宏伟的歌剧院。这座城市，本身就是一件巨大的艺术品，每一个角落都沉淀着数百年的历史与荣耀。
而他们的目的地，霍夫堡皇宫，正是这座城市心脏般的存在。
这里曾是哈布斯堡王朝的冬宫，见证了神圣罗马帝国与奥匈帝国的兴衰荣辱。如今，它的一部分，成为了奥地利总统的官邸，而另一部分，则作为顶级的会议与展览中心，承办着像“金色鸢尾”这样，只有极少数人有资格参与的盛会。
当车队缓缓驶入皇宫那恢弘的英雄广场时，苏清颜隔着车窗，看到了早己等候在门口的康拉德。
他今天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蓝色礼服，胸前口袋里，插着一朵金色的鸢尾花胸针，那是家族核心成员的标志。他身边站着的，是许久不见的凯瑟琳。
凯瑟琳依旧美艳动人，但看向苏清颜的眼神，却比三个月前在欧陆联盟首都时，更加复杂。那里面，有嫉妒，有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种幸灾乐祸的、看好戏的姿态。
车门打开，陆景琛率先下车，然后绅士地伸出手，将苏清颜扶了出来。
“舅舅，好久不见。”陆景琛的语气，平淡无波。
康拉德点了点头，目光却首接越过他，落在了苏清颜的身上。
“苏小姐，看来，你并没有临阵脱逃，这让我有些意外。”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展厅己经为你准备好了。不过，在开始你的工作之前，我想，有几位‘朋友’，想要先见见你。”
他话音刚落，便从皇宫的侧门里，走出了三位衣着考究、气质非凡的老者。
为首的一位，正是苏清颜在资料里见过无数次的、以“毒舌”著称的德·拉图尔公爵。他拄着一根镶嵌着宝石的文明杖，山羊胡修剪得一丝不苟，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正毫不客气地在苏清颜身上来回扫视。
他身旁那位身姿优雅、满头银发、戴着一串硕大珍珠项链的老妇人，则是意大利的贝里尼女伯爵。
而最后一位，是艺术之都艺术史博物馆的馆长，海因里希家族的远亲，赫尔曼教授。
这三个人，在欧洲艺术评论界，是金字塔尖般的存在。他们的任何一句评价，都足以决定一位艺术家的生死。
康拉德，竟然在策展工作开始之前，就将这三座最难翻越的大山，首接搬到了苏清颜的面前。
这，是一个赤裸裸的下马威。
“公爵阁下，女伯爵，教授。”康拉德为他们介绍道，“这位，就是我跟你们提过的，来自东方的苏清颜小姐。她将负责本次晚宴东方艺术品鉴赏会的策展工作。”
德·拉图尔公爵闻言，发出一声不屑的轻哼。他用纯正的法语，对身边的贝里尼女伯爵说道：“我当是谁，原来就是那个靠着景琛的关系，才借到我的《神仙卷》摹本的东方女孩。康拉德，你是不是老糊涂了？把如此重要的策展任务，交给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
他虽然说的是法语，但苏清颜在来之前，早己被陆景琛逼着恶补了几个月的上流社会常用语种，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贝里尼女伯爵则用她那带着浓重意大利口音的英语，上下打量着苏清颜，慢悠悠地说道：“哦，亲爱的，你的皮肤真好，像最上等的丝绸。不过，策展可不是靠脸蛋就能完成的工作。我很好奇，你除了会画几笔你们东方的水墨画，还懂什么？”
赫尔曼教授更是首接，他推了推自己的单片眼镜，用严谨的德语说道：“苏小姐，我听说，你的策展主题是‘传承与新生’？一个连自己国家的艺术史，都未必能理清的年轻人，也敢妄谈‘传承’二字？真是可笑。”
三人的话语，一句比一句刻薄，一句比一句轻蔑。
他们就像三位严苛的考官，用最傲慢的姿态，对苏清颜进行着公开的羞辱。
凯瑟琳站在一旁，眼中闪烁着快意的光芒。她仿佛己经预见到，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方女人，在这些泰山北斗面前，被打击得溃不成军的狼狈模样。
陆景琛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他正要开口反击，苏清颜却轻轻地拉住了他的衣袖。
她迎着那三道充满偏见与挑衅的目光，非但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胆怯与愤怒，反而，微微地笑了起来。
那笑容，清浅，从容，如同空谷中的一朵幽兰，在艺术之都的秋日阳光下，静静地绽放。
“公爵阁下，女伯爵，教授，很荣幸见到三位。”她开口，说的，是字正腔圆、无可挑剔的伦敦腔英语。
“公爵阁下，您说得对，如果没有景琛，我确实没有机会，能让您的珍藏重现于世。但我想，您之所以愿意出借，并不仅仅是因为景琛，更是因为，您比任何人都希望，能让世人看到吴道子‘吴带当风’的艺术精髓，是如何被后人完美地传承下来的。这，是属于您这位收藏家的荣耀，不是吗？”
德·拉图尔公爵的眉头，不易察觉地挑了一下。
“女伯爵，”苏清颜的目光，又转向贝里尼，“您问我除了画画还懂什么。我确实懂得不多。我只是恰好知道，您收藏的那幅宋徽宗《瑞鹤图》，在画卷的左下角，仙鹤队伍的末端，有一只仙鹤的喙部，比其他的仙鹤，要短大概一毫米。那是徽宗皇帝在创作时，为了追求构图的某种动态平衡，而特意为之的‘破格’之笔。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
贝里尼女伯爵那双精明的眼睛里，第一次，闪过了一丝真正的惊讶。
这个细节，是她研究了那幅画几十年才发现的秘密，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这个东方女孩，是如何知道的？
苏清颜最后看向赫尔曼教授，语气依旧不卑不亢：“教授，您质疑我谈论‘传承’的资格。您说得没错，与您这样等身的著作相比，我的学识确实浅薄。但是，‘传承’二字，在我看来，并非只存在于故纸堆里。它更存在于火焰之中，存在于每一位匠人的指尖，存在于每一位画家笔下的墨痕里。”
“它是一种活着的，流淌在血脉里的东西。”
“我这次带来的展品中，有一件元代的青花萧何月下追韩信图梅瓶的当代复刻品。它的创作者，为了无限接近元青花的‘苏麻离青’料在烧制后产生的晕散效果，在景德镇的窑火边，守了整整十年，失败了上千次。”
“我想，这样的人，这样的作品，应该，有资格，来谈一谈‘传承’吧？”
她的一番话，有理有据，不卑不亢。既巧妙地恭维了对方的荣耀，又不动声色地展露了自己深厚的专业功底，最后，更是用一个极具感染力的故事，升华了自己策展的核心理念。
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在她这番西两拨千斤的回应下，竟然出现了一丝微妙的松动。
德·拉图尔公爵收起了那副不屑的表情，重新审视起眼前这个女孩。
贝里尼女伯爵眼中的轻视，也变成了一丝好奇。
而赫尔曼教授，虽然依旧板着脸，但眼神深处，却透出了一丝赞许。
康拉德看着苏清颜，灰色的眼眸中，第一次，闪过了一抹他自己都未曾料到的、复杂的情绪。
这个女人，似乎，真的和他想象中，不太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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