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夫堡皇宫的镜厅，是整个宫殿最负盛名的展厅之一。
巨大的水晶吊灯从穹顶垂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芒，墙壁上镶嵌着巨大的镜子，与镀金的浮雕交相辉映，将整个空间映照得金碧辉煌，极尽奢华。这里曾是哈布斯堡王朝举办皇家舞会的场所，茜茜公主曾在这里翩翩起舞。
而此刻，这个见证了无数帝国荣耀的展厅，却被康拉德选为苏清颜的策展场地。
这看似是一种极高的礼遇，实则包藏祸心。
东方艺术，尤其是华夏的水墨书画，讲究的是意境、留白、气韵生动。其审美内核，是内敛的、是写意的、是需要静心品味的。
而镜厅这种极尽奢华繁复的巴洛克风格，与东方艺术的简约空灵，简首是天生的宿敌。将水墨画挂在这样金光闪闪的墙壁上，就像是让一位身穿素雅汉服的仕女，去参加一场喧嚣浮夸的假面舞会，只会显得格格不入，甚至不伦不类。
这是康拉德设下的第二道，也是最致命的一道难题。他要用霍夫堡皇宫最耀眼的光芒，来反衬东方艺术的“黯淡无光”。
当苏清颜走进镜厅，看到眼前这片金碧辉煌时，饶是她早己做好了心理准备，心头还是猛地一沉。
“怎么样，苏小姐，对这个展厅，还满意吗？”康拉德的声音，在一旁幽幽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这可是霍夫堡规格最高的展厅。用它来承载你的‘传承’，应该足够分量了吧？”
凯瑟琳站在他身旁，嘴角噙着一抹掩饰不住的笑意。她几乎可以想象，那些清汤寡水般的东方画作，在这样辉煌的背景下，会显得多么苍白可笑。
陆景琛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川字。他正要开口要求更换展厅，苏清颜却再次拉住了他。
她环视着整个镜厅，目光从镀金的雕花，扫过巨大的镜面，最后，落在了那些悬挂在墙上的、巨大的水晶壁灯上。
许久，她缓缓地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很美。但是，还不够。”
“哦？”康拉德眉梢一挑，“苏小姐的意思是？”
“康拉德先生，”苏清颜转过身，看着他，眼神清亮而坚定，“我需要您再给我一样东西。”
“说来听听。”
“我需要这个展厅的……黑暗。”
“黑暗？”康拉德愣住了，他身后的三位艺术界泰斗，也露出了不解的神情。
苏清颜没有过多解释，她只是从随身携带的文件夹里，取出了一份早己准备好的展厅改造方案，递给了康拉德。
“这是我的布展要求。我需要将镜厅所有的窗户，都用最厚重的天鹅绒幕布完全遮蔽。同时，我需要专业的灯光团队，对展厅内所有的光源进行重新设计，包括关闭那些水晶壁灯，用特制的聚光灯，来取代它们。”
“简而言之，”她的声音，在空旷的镜厅中，回荡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要让这里，从一个金碧辉煌的宫殿，变成一个纯粹的、为艺术品本身服务的、光与影的剧场。”
康拉德看着手中的方案，那上面用精准的德语和专业的设计图，详细地标注了每一个灯光的位置、角度、色温，甚至连光束的半径，都计算得毫厘不差。
这己经不是一个画家的随性构想，而是一份出自顶级策展大师之手的、专业而严谨的执行方案。
他的眼中，第一次，闪过了一丝真正的动容。
“胡闹！”德·拉图尔公爵第一个表示反对，“镜厅之所以是镜厅，就是因为它辉煌的光芒。你把它变成一个黑屋子，这是对霍夫堡皇宫的亵渎！”
“我同意公爵的看法。”赫尔曼教授也附和道，“艺术品的展陈，需要与环境相得益彰。如此刻意的改造，只会破坏掉作品与空间之间的和谐。”
苏清颜没有与他们争辩，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康拉德，等待着他的决定。
她知道，这些人，不过是康拉德请来的“枪手”。真正能做主的，只有他。
康拉德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东方女孩，她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没有丝毫的恳求，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对自己艺术理念的坚持。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妹妹，陆景琛的母亲。当年，她也是用这样一双倔强的眼睛，看着整个家族的反对，毅然决然地选择了那份在她看来高于一切的爱情。
鬼使神差地，康拉德点了点头。
“好。”他缓缓开口，“我给你黑暗。但是，苏小姐，你要知道，光线越是集中，展品本身的瑕疵，也就会被放大得越是清晰。我希望，你不会为自己今天的决定，感到后悔。”
“我不会。”苏清颜的回答，斩钉截铁。
……
接下来的七天，镜厅被彻底封闭。
苏清颜带领着一支从全球各地紧急抽调而来的、最顶级的布展团队，开始了夜以继日的工作。
整个团队，都对这位年轻的东方女主策展人，充满了好奇与怀疑。但当他们看到苏清颜拿出的那份详尽到每一个厘米的布展方案，以及她在现场指挥时，所展现出的那种对空间、光影、色彩的惊人天赋时，所有的怀疑，都化为了由衷的敬佩。
她会为了一个展柜的高度，亲自跪在地上，模拟不同身高的观众的最佳视角；她也会为了一个灯光的色温，让灯光师反复调试上百次，只为无限接近北宋汝窑瓷器上那“雨过天青云”的微妙色泽。
她就像一个最严苛的将军，指挥着她的军队，在这个黄金的战场上，夏日微澜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进行着一场精密的、关于美的布局。
陆景琛，则成为了她最可靠的后勤部长。他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展厅外，处理着一切可能会干扰到她的外部事务。他用最强硬的手段，拒绝了所有媒体的窥探，也挡回了康拉德派来“视察”的各路人马。
他给了她一个绝对纯粹的、不受任何干扰的创作空间。
七天后，当“金色鸢尾”艺术晚宴正式开幕的那个夜晚，霍夫堡皇宫灯火璀璨，名流云集。
衣着华丽的贵族们，端着香槟，穿梭在皇宫的各个殿堂之间，欣赏着海因里希家族展示的各种珍宝。
而镜厅，那扇紧闭了七天的、厚重的镀金大门外，却早己是人头攒动。
所有人都对那个传说中，由一位神秘东方女子策划的艺术展，充满了好奇。有期待，但更多的是等着看笑话的幸灾乐祸。
康拉德、德·拉图尔公爵、贝里尼女伯爵和赫尔曼教授，作为今晚最重要的评判者，站在人群的最前方。
“康拉德，看来你的这位外甥媳妇，很懂得故弄玄虚嘛。”德·拉图尔公爵摇晃着手中的酒杯，语气里满是讥讽。
“或许，她只是不敢见人罢了。”凯瑟琳站在一旁，不失时机地补充道。
就在这时，镜厅那两扇沉重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大门，伴随着悠扬的古典乐，缓缓地、无声地向两侧打开。
门内，不是众人想象中的金碧辉煌，而是一片深邃的、如同宇宙般静谧的黑暗。
所有人都愣住了。
就在他们迟疑的瞬间，一束柔和的、仿佛带着月光般清辉的聚光灯，从黑暗中亮起，精准地打在了入口处的一件展品上。
那是一尊来自华夏商代的青铜鸮尊。
它静静地矗立在特制的黑色展台上，古朴的青绿色器身上，布满了神秘而威严的饕餮纹。在精准的灯光照射下，它那圆睁的双眼，仿佛穿越了三千年的时光，与在场的每一位观众，进行着无声的对视。
那份来自古老东方的、厚重而神秘的力量，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没有了周围金碧辉煌环境的干扰，在纯粹的黑暗背景下，这件青铜器本身的质感、纹饰、造型之美，被前所未有地凸显了出来，散发出一种令人灵魂都为之战栗的、原始的生命力。
人群中，响起了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叹声。
紧接着，第二束光亮起。
光束下，是德·拉图尔公爵的那副《八十七神仙卷》摹本。苏清颜并没有将它完全展开，而是以一种巧妙的、半遮半掩的方式，陈列在一个倾斜的展柜里。灯光，恰好打在画卷中帝君出行的仪仗队伍上。那飘逸的线条，那灵动的神态，那“吴带当风”的气韵，在光影的衬托下，显得愈发震撼人心。
德·拉图尔公爵的呼吸，猛地一窒。他收藏这幅画几十年，却从未在这样一个完美的角度，感受过它如此摄人心魄的魅力。
第三束光，第西束光……
一束束光，如同舞台上的追光灯，在黑暗的展厅中，依次亮起。
每一束光下，都是一件来自东方的艺术珍品。
有贝里尼女伯爵珍藏的宋徽宗《瑞鹤图》，与当代水墨大师的新作并置，形成古与今的对话。
有那件复刻的元青花梅瓶，与真正的元代残片放在一起，展现着传承与创新的碰撞。
苏清颜没有按照年代顺序，也没有按照类别，而是以一种极其大胆的、情感与美学逻辑，重新编排了所有展品的顺序。
她用光，在黑暗中，构建起了一条时空隧道。
观众们仿佛在星空中漫步，每一步，都会与一颗璀璨的、来自东方的星辰，不期而遇。他们完全忘记了自己身处霍夫堡的镜厅，忘记了周围的环境，他们的全部心神，都被那些在光影中“活”了过来的艺术品，彻底吸引。
展厅的尽头，是整个展览的最后一件作品。
那是一面巨大的、被黑色天鹅绒覆盖的墙壁。
当人群走到近前时，墙壁上的灯光，骤然亮起。
那不是一件古董，也不是一幅名家画作。
那是一幅由苏清颜自己创作的、巨大的水墨画。
画的名字，叫做——《星辰》。
画中，没有山，没有水，只有一片深邃无垠的、用最纯粹的浓墨渲染出的夜空。而在那片夜空中，点缀着无数颗用淡墨、留白、甚至是金粉描绘出的、璀璨的星辰。
那些星辰，有的明亮，有的黯淡，有的汇聚成河，有的孤独闪耀。它们看似杂乱无章，但仔细看去，却能发现，每一颗星辰的位置，都与展厅中之前每一件展品的光束位置，遥相呼应。
这不仅仅是一幅画。
这是整个展览的……星图。
是她对自己策展理念的、最浪漫，也最震撼的终极诠释。
整个镜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眼前这幅充满了哲学思辨与东方美学的画作，彻底镇住了。
德·拉图尔公爵拄着文明杖的手，在微微颤抖。
贝里尼女伯爵的眼中，异彩连连。
赫尔曼教授，则早己摘下了他的单片眼镜，用一种近乎贪婪的目光，研究着画中的每一处笔触。
站在人群后方的康拉德，看着那幅画，看着画前那个身穿一袭素雅白色长裙、身形纤细、却仿佛散发着万丈光芒的东方女子，他那双深灰色的眼眸中，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剧烈的风暴。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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