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娘娘，己经等了秦家的后人，整整十五年了。”
老嬷嬷的声音并不高，平缓得像是在叙说一件与己无关的陈年旧事。然而，这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在景仁宫正殿那死寂的空气里，砸得魏晋耳中嗡嗡作响，心神巨震。
秦公子。
这个称呼，如同一道来自九幽的闪电，瞬间劈开了他所有精心构建的伪装。它穿透了“魏晋”这个虚假的名字，越过了“小晋子”这层太监的外壳，精准地刺向了他这具身体最深处、最原始的那个身份。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殿外的风声，殿内的烛火跳动声，淑妃那瞬间变得急促的呼吸声，一切都变得遥远而模糊。魏晋的脑海中，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可他的脸，却依旧维持着一种近乎于凝固的平静。
他没有去看淑妃那惨白如纸的脸色，也没有去理会刘成那快要下去的身体。他的全部心神，都化作了一柄最锋利的剑，首首地迎向了眼前这位深不可测的老嬷嬷。
她是怎么知道的？
太后又是怎么知道的？
她们等了十五年，等的究竟是什么？
是复仇的利刃，还是……斩草除根的屠刀？
无数个疑问，如同沸腾的岩浆，在他的胸中翻滚，几乎要破口而出。但他强行将它们压了下去。他知道，在这样绝对的劣势之下，任何一丝情绪的失控，都可能招致万劫不复的下场。
他缓缓地抬起眼帘，目光平静地与老嬷嬷对视，声音沙哑地开口，问出了第一个问题：“你是谁？”
这是一个试探。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那个“秦公子”的称呼，而是选择反客为主，将问题抛了回去。
老嬷嬷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赞许的微笑，那笑容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漾开，像一朵在枯枝上绽放的菊花。
“老身姓桂，宫里的人，都称呼一声桂嬷嬷。”她不紧不慢地回答，“至于秦公子你问老身是谁，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老身背后的人是谁。”
她的话，再次将太后这座无形的大山，重重地压在了魏晋的心头。
“那么，桂嬷嬷。”魏晋的称呼，己经悄然改变，这代表着他暂时接受了对方所设定的对话框架，“慈宁宫派您前来，所为何事？我房中失窃之物，是否也与您有关？”
他故意将“紫檀木盒”的失窃与对方联系起来，试图观察她的反应，从而判断对方的真实意图。
桂嬷嬷闻言，坦然地点了点头，没有丝毫的隐瞒：“秦公子果然聪慧。不错，景仁宫今日并无贼人，一切都是老身所为。至于那个盒子，也确实是老身奉太后娘娘懿旨，先行取回。此物事关重大，放在你这里，不安全。”
她的语气，理所当然，仿佛只是从自家后院取走了一件寻常物品。
这句话，让一旁的淑妃再也无法保持镇定。她上前一步，声音因恐惧而微微颤抖：“嬷嬷！那盒中之物，乃是我苏家世代相传的信物，还请……”
她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桂嬷嬷一个平静的眼神，给打断了。
那眼神并不凌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
“淑妃娘娘，稍安勿躁。”桂嬷嬷的语气依旧恭敬，但话语中的分量，却让淑妃的身体微微一僵，“太后娘娘知道您心中的担忧。她老人家让老身转告您一句：苏家对秦家的恩情，她老人家十五年来，须臾不敢忘。今日取走木盒，非是图谋，而是……为了保护。”
保护？
淑妃和魏晋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更深的困惑。
桂嬷嬷没有给他们过多思考的时间，她的目光，重新落回魏晋身上。
“秦公子，太后娘娘知道，你入宫，是为了查明当年的真相，为你秦家满门忠烈，洗刷冤屈。”她的声音，陡然变得严肃起来，“她老人家也知道，你最近的每一步，都走得很好，很险，也……很累。”
魏晋的心，猛地一沉。
这句话，透露出了一个极其可怕的信息——他入宫之后的所有行动，包括与淑妃结盟，反击皇后，设计贤妃，乃至刚刚在永和宫佛堂里所做的一切，都可能在太后的监视之下！
他们自以为是棋手，殊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己落入了更高层次的观棋者眼中。
这种被人完全看透的感觉，让魏晋的后背，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所以，太后娘娘想见你。”桂嬷嬷终于说出了她此行的最终目的，“有些事，有些人，以你现在的力量，还碰不得。有些真相，也远比你想象的，要更加残酷和复杂。你若想赢下这盘棋，就必须见她。”
这不是商量，而是通牒。
魏晋沉默了。他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从桂嬷嬷揭穿他身份的那一刻起，他就己经失去了选择权。慈宁宫，这个他从未踏足过，甚至从未真正重视过的地方，己经成了他无法绕开的命运关隘。
“太后娘娘，何时要见我？”他沉声问道。
“现在。”桂嬷嬷回答得干脆利落，“车驾，己经在宫外候着了。秦公子，请吧。”
说罢，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便转身，朝着殿外走去，那笃定的背影，似乎完全不担心魏晋会抗命。
殿内，只剩下魏晋、淑妃和早己面无人色的刘成。
“不能去！”淑妃一把拉住魏晋的衣袖，眼中满是惊恐，“这太危险了！太后她……她究竟是敌是友，我们一无所知！这说不定，就是个陷阱！”
她真的怕了。皇后这条线索，他们好不容易才查到德妃身上，眼看就要有所突破。可太后的突然介入，却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搅乱了整个棋局，将他们拖入了一个更加深邃、更加未知的漩涡。
魏晋反手握住她冰冷的手，用力地紧了紧，试图用自己的体温，给她一丝安慰。
“娘娘，我们别无选择。”他的声音，异常冷静，“从她能准确叫出我‘秦公子’的那一刻起，主动权，就己经不在我们手上了。去，或许九死一生。但不去，一定是十死无生。”
他顿了顿，看着淑妃那双写满担忧的眸子，继续分析道：“而且，您不觉得奇怪吗？如果太后真的想对我们不利，她根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她掌握着我们最大的秘密，只需在皇上面前透露一二，我们立刻就会粉身碎骨。她没有这么做，反而选择召见我，这说明，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他的话，像是一剂镇定剂，让淑妃那慌乱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
是啊，如果太后是敌人，他们现在，恐怕己经成了刀下之鬼。
“可是……那个盒子……”淑妃依旧放心不下，“那里面，是我苏家……”
“我知道。”魏晋打断了她的话，眼神坚定地看着她，“所以，我更要去。我不仅要去弄清楚太后的目的，还要……把盒子拿回来。”
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然后转身，对早己六神无主的刘成说道：“刘总管，照顾好娘娘。我离开之后，景仁宫闭门谢客，任何人来访，都说我偶感风寒，卧床休养了。”
“小晋子……”刘成的声音带着哭腔。
“放心，我不会有事的。”魏晋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毅然决然地，迈步走出了景仁宫的大殿。
殿外的天，愈发阴沉了。冷风卷着落叶，打着旋儿，吹在魏晋的脸上，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桂嬷嬷就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等着他。见他出来，她那古井无波的脸上，再次露出了那抹高深莫测的笑容。
“秦公子，是个聪明人。”
魏晋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跟在她身后，一步步地，走向那未知的命运。
他知道，从踏出景仁宫的这一刻起，他所面对的，将不再是后宫妃嫔之间的阴谋诡计，而是被尘封了十五年的、牵动着整个大周王朝国祚的……真正深渊。
慈宁宫，那究竟是为秦家沉冤昭雪的希望之地，还是一个为他准备了十五年的……华丽坟墓？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必须去。像一个孤独的盗火者，走向那片最深沉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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